宋母白氏这两天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总是感觉心情烦躁。
当然,她心烦,倒不是为着喜喜袖中掉落的那支金钗一事。
她发现,喜喜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越来越离谱了。
最近,经常有人提及,喜喜好像有些变了,她也惊喜于喜喜那份变化,比如,说她待人变得沉稳有礼貌,跟着几个哥哥兄弟下地体验农活,不嫌苦劳……
她以为,真的是“孺子可教”,喜喜开始往上走,慢慢进步开窍了。结果没曾想,终究还是大大失望了一回。
养女珍珍听说白氏这几天总是失眠,烦心意燥,便赶紧调了一种安神的茶,“娘,我看《黄帝内经》上说,这失眠,又分肝胆失和,心肾不交,还有湿热中阻,瞧母亲的气色样子,我猜肯定是湿热所致,所以,就先泡了一盅麦梅枣花饮给您试试,反正,这茶也没害处,对脾胃也好。”
白氏点头从养女手中接过茶盅,啜了口,“嗯!这味道还蛮好喝。”
闭着眼,润润喉咙。
重又睁开,对养女夸赞感谢好一番。
接着,她的眸光变得又意味深长,在珍珍的小脸上不断凝视着、研究着。
神思悠远,像在感慨遗憾什么。“如果,那喜喜有你身上一半儿……”
哎地一声,摇摇头,心里想着堵得慌,便没把接下来的话继续感叹下去了。
原来,那天傍晚,喜喜无意间从袖口中抖落出一支累丝金钗。白氏表情严厉,因她丈夫宋渊向来从政清廉,从不乱占别人家一分一毫,眼见喜喜袖中这支金凤钗价值至少四五千两,决定便好生盘问,这支钗她到底从那儿得来了……白氏想至此,再次看向珍珍,心中叹息惋惜就更深了。
那晚她记得,自己一直垮着脸,把喜喜带回房间,决定好生细问。丈夫宋渊在隔间由着养女珍珍擦治胳膊的药酒——因宋渊早年受过伤,是被敌人暗算所致,所以每年交秋,这老毛病都会犯。
珍珍擦完了,和宋渊跟着进来。
宋渊看自己表情一直严厉,还劝她,为喜喜说话道,“你不是也说了,咱们要包容耐心,不过一支钗而已,你又何必小题大做!”
当然,丈夫这话一出口,白氏便立马脸板得更严肃了,情绪激动。“珍珍!你爹不懂这女人家头上戴的玩意儿,你来给爹分析分析,这钗,大概值多少钱?”
宋珍珍小心翼翼从养母白氏手中把喜喜掉落的那支金钗接过,蹙眉看了看,想了想,“倘说价值,先不论这是宫廷才有的难得式样,足足有五两重的黄金,可少说,祖父那边,一个月军队的军饷是有的,成千上万百姓流民一年的生活开销也有……”
宋渊当时听了豁然变色吃吓,“什么,不过一支小小的钗,居然就值这么多银钱?”
忙把首饰从养女手里拿过,蹙额肉痛仔细看了看,又瞧了瞧。
心里万个不可思议。“喜喜!”
脸板得竟比白氏还夸张严厉,“你老实告诉我和娘,你这东西,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我知道,你一直就物欲心重,老喜欢和别的官家子女比,嫌咱们府上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都没别人奢侈……”
喜喜看着父母亲那严厉盘问的样子,倒也神色波澜不惊,她不争辩与吵闹,只把眸光轻柔盯向珍珍。以及屋里其他两个丫鬟。
“娘,我今日拿着这支钗,就是专门有重要的事给您禀告。”
便请求让宋珍珍等都退下去。宋渊不耐烦摆摆手。
宋珍珍倒也知情识趣,赶紧领着几个丫头退出房间。
并退出前,朝宋渊夫妇莞尔恬静福一福身,通身的飘逸出尘,把白氏看得又出了会神。
心怔怔地思忖:假若,十多年前自己不是非要去看什么龙舟,如今,这股子书卷之气,飘逸出尘,应该长到喜喜身上了吧?
心下又是遗憾万千。
再转首去打量女儿喜喜,见喜喜一身丁香色丝绦裙裾,梳着高高的鸦髻,纤腰细细,身形亭亭玉立。她心里有些微惊纳闷……现在,这样的喜喜,在房间烛光里盈盈站着,对比刚才的养女宋珍珍,似乎,也很不赖。
除了缺少那份恬静淡雅的书卷气,她更像一朵开得娇艳的洛阳凝烟紫。
那是一种珍贵的品种牡丹。
疑似于一层层烟云紫的花瓣,花瓣带着绒绒的梦幻光感。
而喜喜,突然此时给她感觉像极了这种味道。
当然,她的这种迷惑诧异也就短短流光一瞬。
“爹,娘,这支钗,原是四弟宋时宴送给我的!”
白氏和丈夫愕然相视。异口同声,“你四弟?你四弟不过一小小太学生,又没官阶俸禄,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买这样贵重的钗送给你?”
喜喜道:“是啊!爹,娘,你们现在也算问到点子上了。说的也是,他一个小小太学生,又没俸禄,每个月就那么几吊月钱,哪有银子去买这样贵重的东西来送我,肯定有他的阴谋与秘密的!今天,有人若找爹塞东西办事,想贿赂收买,爹您那条门路,自然是走不通的,那么,有些人就打其他歪主意——而四弟,他能随手一挥,买这样贵重的东西,也就不是很稀奇的事了。”
当时,白氏和宋渊听喜喜这么一说,俱表情沉默复杂,没有吭声。
喜喜接着又说,她此番携着宋时宴所赠送这支金钗,就是为了告诉二老此事,戳穿四弟的真面目。还说除了偷偷背着家人,收受贿赂,这宋家四公子经常在外品行不端,与人打架,斗殴,出入赌场,调戏良家妇女,结交不良……
当然,喜喜越说越愤怒,情绪也甚是激动,一张小脸绯红,呼吸都急促了。
“爹,娘,我一并说了他这么多的糟糕事和烂事,你们就一点点都不起疑吗?”
“宋家四公子,早就变了,自那次被我推下水池,就再也不是从前你们的那个小儿子,你们难道一直没看出来么?”
“……”
白氏看见自己丈夫面庞不停抽搐着。眉头深深虬结。
他微一张口,真要问问喜喜还有什么,你尽管说,忽然,眸中神色渐渐清明了,端的是平静忍耐。“喜喜,你说的这些,其实爹早就知道了。”他双手轻柔掰着女儿双肩,“他那次落水昏迷,醒来后忽然闹了很多反常夸张的幺蛾子,我也清楚。”
淡淡咳嗽一声,便手端着盏茶盅在交椅上坐下。“不过,听你这么一说,表示你对他这些行为也是不赞同的,知道他出去跟人打架,斗殴,结交不良,甚至收受贿赂……都是不对的!”
“喜喜,你最近也是变了,变得成熟不少。我想,你既能和我告诉你四弟这些情况,表现得也很生气,那想必你也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好了,他做的那些糟事,都是过去时了,我自发现后,也狠狠收拾教训了几回!打也打过,罚也罚了,他之后也再三向我发誓保证,若是再犯,就将他从族谱里出名。他不姓宋!”
“……”
喜喜闭眼深深吁了口气。白氏注意到,丈夫对女儿喜喜这番对白,好像并没有消解她对四弟的那种仇与恨意。反而全身抖个不停,同时也在强忍着什么。
丈夫又道:“好了,你既把这事告诉了我和你娘,我们也会留心。若是他还有这类似的事情发生,你务必也要像今天这样,统统来告诉我们。”
顿了顿,眸中不乏激起一丝愉悦满意的赞叹。“不过,我想他以后应该也不会了。那次,给我发誓,说要好好读书,好好地做人。我看他近来,也是真的长进不少。不管读书学问,还是弓马骑射,都比从前大大的进步。喜喜,你也要好好向你这四弟学习。虽说你是个女儿家,这书却是不能不读的!做人道理也是不能不学的!”
又捋着颌下胡须,笑眯眯:“最近,听说他格外还学起了琻人的语言文字,说有天,朝廷倘若需要人出使,他第一个也会去!只有深入敌人内部,知道他们的文化信仰,了解他们生活习性,才能战胜对方。知彼知己!”
白氏点点头,丈夫对女儿这番回答说辞她也是很赞同。
见女儿手上那支钗竟然是这样来路,表情放松了,也不想过多追究。
顺手拿着桌上一个白日没绣完的绣绷,找把椅子坐上来继续绣。
本以为,喜喜和他们谈话也应该到此终止、差不多了。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想很多年前,其公公宋思道等在边关做统帅,朝廷忌惮宋家人地方军政财权独大,名义上,允了夫君宋渊一个龙图阁学士的文官官职,实则,没任何朝廷实权。他们一家被朝廷赐学士府,是作为“人质”留在临安这地方的。
当然,这些事说起就更复杂了。总之,朝廷对他们宋家人很不放心,在太子还在东宫时,就又安插了一个耳目留在宋渊的身边。正是云姬。老四宋时宴的生母。当然,想也是其中这个缘故,云姬背地里兴风作浪,和他们夫妻和有隔膜,便教唆得儿子也是进退两难,夹在中间很不好受。
这宋时宴从小性格孤僻,焉知没有生母的影响。有天,云姬不意一场火灾死亡。那段时间,宋时宴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和谁都不说话,性子也越来越怪……所以,就喜喜此时向来禀报的那些种种糟心古怪行为,什么收受贿赂,结交不良,打架斗殴,在外故意败坏宋家人的名声,主要是为报复……白氏也想得通的。
因此,老爷宋渊那会儿异常动怒,恨不能把对方打死,还是她使劲劝着拉着……
“咱们家教历来严格归严格,可是,该宽容的也该宽容,该忍耐的也该忍耐,不是吗?”
“相公,咱们既能对女儿喜喜这样,为什么不能实施同样的方式,对待这老四时宴呢?他不坏!你得好好教导,慢慢来!”
“……”
宋渊于是气也消了。
好在,经过两夫妇的忍耐,宽容,一派谆谆教导,老四宋时宴果然慢慢就改了,尤其对比现在,真是判若两人,肉眼可见的变化!当然,想到此,白氏用针刮刮鬓角,“喜喜,那支凤钗,既然是四弟赠送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吧。只是假若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你还是像现在这般,来报告给你爹,和娘,好吗?”
说着,放下绣绷,起身轻轻触摸女儿肩膀,刮刮她脸颊。
她想,这孩子,八成又和自己兄弟闹矛盾别扭了。
一时赌气,来打小报告。
“不!不对!统统都不对不对!真实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
她竟忽地一把推开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好心安抚劝慰。
情绪是异常的惨烈悲怆,脸也越来越憔悴苍白。
“他不是宋时宴!我的四弟宋时宴其实老早就已经死了!他的名字叫陆弦章!他的灵魂不过是占据着如今这宋家四公子、云姬所生儿子的躯壳……老天,我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你们相信和明白的。”
她痛苦地,像是焦虑无措。
又像是积压太多太久的情绪与愤懑,终于一鼓作气爆发,看得白氏心惊胆寒,始料不及。
*
不过,好在,一番情绪激烈、整个人火山般爆发后。她又稍理理自己发丝,做努力镇定斟酌状。
接着,便给他们夫妻二人同时又讲了个故事。
而就是这个故事,听得当时宋渊咬牙切齿,整张脸都铁青、扭动抽搐起来,控制不住,啪一下,手掌重重拍在桌上。
至于她自己呢,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丈夫宋渊所说的第一句便是:“相公,这孩子!咱们是不能不多加严格管教了!太过分!实在太过分了!”
喜喜口中的“故事”,是这样的……
她说,近一百年前,当时,我大楚国还没被琻人的铁骑入侵,大楚的都城在东京汴梁,皇帝是惠宗。当然,说到这故事开头,这丫头更是胆大包天,直问咱们宋家祖先是不是叫做宋清平,曾在东京教坊司做一副使,因为他的笛子吹得很好,所以当时很多人把他叫做“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