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一股浓浓桂花幽香。
此时喜喜正在房里往火盆烧什么东西。
那是曾经“宋时宴”送她的一些,比如香囊,绣帕,画扇,汗巾,剪纸什么的。
它要把这些东西毁灭得干干净净,一来是眼不见,二来,毁尸灭迹,不叫人以后拿捏到什么把柄。当然,那些值钱的东西什么金啊玉啊,能当则当。
她烧着烧着,不禁哎一声,心底感慨唏嘘。
父母不信任她。
其实,他们的不信任,喜喜倒是早有心理准备。
宋渊崇尚儒学,向来讨厌那些怪力乱神,她那天晚上给两老讲的故事,简直是对方讨厌什么,她就正中小坏直往对方上头撞。也怪不得不信任。喜喜想,这么大的一个大秘密,涉及家族安危,乃至国家存亡,她一个弱小闺中女子,别说朝堂政治上的东西,就是自己书都没读几本,难道,指望她可以去轻松消化解决此事?
父母不信任,她想若是说出来会在他们心理起一层涟漪,有个防范警惕也好的。
可如今看情形,喜喜觉得自己还是太乐观了些。
“呀!小姐,您在烧什么东西么?”
房里一股呛人嗤鼻的浓烟。丫头绣鸳闻着这股烟味惊惊乍乍跑进来。
宋喜喜面无表情,让她快些出去。
绣鸳抢过喜喜手中正准备烧的一把折扇,展开手里不停看了又看。“小姐,这不是往常四公子送你的一把扇子么?你瞧这扇面还有他给您亲笔画的两只彩色蝴蝶呢?”一簇鲜艳明丽的芍药在扇面上招蜂引蝶,栩栩如生。
光是看折扇上的画,就暧昧刺激,毛骨惊悚。
喜喜一把将那扇子从绣鸳手中夺过,继续面无表情扔火盆烧。
绣鸳很是可惜,不断摇头惋惜,“小姐,你和那四公子难道又吵架了么?”
“……”
也许,不止是绣鸳,这府里很多旁人眼里,两姐弟就会时不时像这样拌嘴吵架,大多是四公子又惹得喜喜这位姑奶奶不高兴了,发脾气了。
之前,不有很多人传出说四公子喜欢的定是珍珍小姐,可现在,他们觉得又越来越不像,就像某次绣鸳,无意路过花园的某个秋千架旁,那四公子一边慢悠悠给宋喜喜摇着秋千索,边说,“三姐,我对珍珍姐真没有那种意思,我想很多人都误会了,你也误会了不是?珍珍姐对大哥二哥都很好,对我,也是客客气气的,倒是三姐你,在还没回学士府前,我们就在书院认识了,说来也是有缘,没想最后成了亲姐弟,所以三姐,你别气了行不,我再也不会因为珍珍姐,忽视你的感受。”
“……”
当时绣鸳其实脑袋也挺简单,想着两人是血缘手足,还能有什么其他,但凡兄弟姊妹多,一般家庭里都有些亲疏远近,这个和那个关系好点,那个和那个关系差点,而听当时两个人说的话,包括时而吵吵架,拌拌嘴,无非也就一些鸡毛琐事,还能复杂到什么东西去。
宋家的家教家风又是那么正统严苛,总不可能,他亲姐弟间,还有暧昧异常不成。
这连绣鸳想都不敢想。脑洞也没敢开那么大。
“我看她这样子,多半,两姊弟又是为着什么事吵架了。”
绣鸳撇嘴,也就没管了。
明日是中秋。
按学士府历年规矩,宋父宋母会和膝下儿女,抽出难得时间在府中的望舒亭赏月。
绣鸳因忽然想到什么,赶紧巴结讨好,投这位姑奶奶喜好,把衣柜,梳妆匣,首饰盒里,但凡能让喜喜开心的,高兴的,花里胡哨,七七八八,一大堆统统拿出来,问,“小姐,明儿中秋佳节,你准备怎么打扮自己呢,是穿这件大红的,还是樱花粉,玫瑰紫;还有这些鹅黄花钿,以及首饰翠翘,你都要戴上是不是?瞧这盒胭脂,颜色也是浓浓的,质地也很细腻,小姐涂抹上去,定是天下第一美人儿。”
“这临安城所有的姑娘,包括那宋珍珍,给你提鞋都不配……”
宋喜喜手拿茶盏,听着绣鸳这巴结奉承的话,一口茶差点喷出鼻来。
绣鸳笑嘻嘻地,手将一样样衣服首饰,还在拿于她眼皮底下热情比划,眉飞色舞的样子,看得喜喜呆了呆,怔了怔,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当然,这一动作,绣鸳双手忙接。
“绣鸳!”
她整整衣袖,清清嗓子,“你定是边说这话,一边心里想,阿啐,还天下第一美人,依我看呐,分明是天下第一大丑角。你还敢跟府里的宋珍珍比呢,我看,比我这个丫头都一根头发丝不如……”
绣鸳啊地一声,惊愕万分张大小嘴。心想,她杂知道。一张脸涨得通红。
宋喜喜警告绣鸳以后少在自己面前、尤其众人前说这么恶心的蠢话、漂亮话,若再让她听一次,罚一文钱,听两次,罚两文。绣鸳不知这宋三姑奶奶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哦一声,只得噘着嘴忙不迭地答应着。
余事不提。
到了中秋这日,只见天空冰轮如宝镜,把整个学士府照得白昼一般。
喜喜来到望舒亭,见亭中人影簇簇,星灯点点,亭边黄菊花开,亭外的院中摆了一个好大的长条香案。展着围屏,供着香果,瓜子,月饼等物。中秋热闹团圆的气氛也是足足的。
喜喜穿了件窄袖豆绿刺绣上襦交领短衣,下着银灰色素雅罗裙。头梳团髻。云髻无多余累赘首饰,仅一支圆头菊花金簪,并束根头须红丝带。
她这一身打扮,因她母亲白氏拉着总管娘子周氏说话闲聊,父亲宋渊正拿着本书在研看,没注意她,其余宋时璟、宋时简、宋珍珍等全都看什么稀奇新鲜事物打量她。
尤其宋珍珍,见她上下打扮,清风月下,飘扬着翠袖缃裙,裙角半露出一双精致小巧月白绣鞋。真是说不出清丽难言,灵动洒脱。
宋珍珍忽然想起,往常每到如此这般家中节日,宋喜喜为凸显她自己,光是屋里收拾都要足足好几个时辰,什么金的玉的,统统头上插满。
话说这些玩意儿,插得好,会搭配衣服,倒是得体气派、富丽高贵,偏她是怎么俗艳就怎么来,尤其她最爱的,红红的裙子,配上一双绿绸鞋,加上腮边两团红红的胭脂,甚还去跟风时下流行的珍珠贴面妆,记得有次二哥宋时简当场就哇了一句,“她今儿是准备给咱们唱大戏来的吗?”
她和宋时璟饶是再好涵养,也是忍不住笑得不要不要。
宋母当然会帮她解围打腔,说,喜喜也就咱们学士府里这样穿穿玩玩,闹闹罢了,出去不会这样穿的,你们几个都别笑她。
当然,那时的珍珍会忍不住想:
到底是亲生闺女,若是自己,母亲会不会觉得她上不得台盘,无法这样宽容。
宋时璟对宋时简悄悄低咳一声,说道:“二弟,你觉不觉得她其实这样也挺好看的,搞不懂为什么以前老爱把自己故意打扮成那样。”
宋时简心下早认可大哥的观念,偏生对喜喜成见隔阂太深,便故意装听不懂。“你说谁?三妹珍珍?”宋时璟笑道:“自然是喜喜!”宋时简哦了一声,再次看喜喜两眼,耸耸肩,“我倒不觉得好看。”
“在我心里,无论怎样打扮,她和从前都一样的丑。”
“……”
这厢,宋喜喜倒是无意就把二哥大哥等的这番对话听进去了,也没在意。
她现在心中在思忖另一件事。那宋时宴好像没来。
听宋时简意思,好像今天吃坏肚子了,身体不舒服,不方便与家人团聚。
呵,这么重要的中秋团圆节日,他吃坏肚子不来……
喜喜想:也许,在此人心里,这样重要、赋予团圆寓意的节日,他岂能和仇人的后世子孙围坐一起,共享天伦。恨都来不及,该与之团圆享受天伦的,也应该是他们那些无辜惨死、姓陆的地下冤鬼。
当然,她这么想,父亲宋渊和白氏可不认为。“相公,我看,八成这孩子是在想自己娘亲云姬了,心里有些别扭不自在。”白氏见宋渊有些生气,赶紧宽慰求情,给庶子找理由。宋喜喜想:娘啊,你又太天真了不是。
不过居然很神奇地,那白氏想了想,又令老二宋时简去把四弟赶紧喊来,说他不来,抗在肩膀架都要架来。喜喜一时看她娘,以及她爹,就对宋时宴这态度,这评论说话口气,岂止是那天她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在心中荡不起一层涟漪,甚至,估计连眼屎大的丁点痕迹都没有。
喜喜真是说不出的透心凉失望。
之后,宋时简三催四请,一瘸一拐,到底把那“魔魅”请来了,两兄弟一路有说有笑,宋时简乐呵呵勾搭着四弟肩背,宋时宴身穿淡青长衫,气质沧桑神秘如风雪夜里的一株孤清的黄杨树。
对比宋时简那粗糙憨厚的老实模样,却是鹤立鸡群,气场吸人注目多了。
宋珍珍赶忙给两位兄长让座,“大哥,二哥,快请坐。”
“你们在讲什么笑话讲得如此开心?”
又关切问:“四弟,听说你今天身子不舒服,现在怎样,好些了么?”
“……”
宋时宴点头朝宋珍珍寒暄笑了一阵。
说只是不当心吃坏肚子,本来想不来,又怕扫了大家兴致,所以,被二哥最后还是拖着拽着来了,不然自己也觉失礼不像话……
宋喜喜出神,看着他们几兄弟姊妹说说笑笑、一副寒暄亲密样子。
她叹,也怪不得父亲母亲对她讲的那故事和秘密起不了一丝波纹,现在,诸人眼中,在场谁是正常的,谁又是性格古怪,幺蛾子弄一出又一出……喜喜越想越绝望:天呐,自己到底怎么办,孤立无援在这个宋家,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共同商量对策的人……正想着。
那宋时宴不经意把眸光往喜喜这边一瞥。
豁然有些微讶。
见她高傲抬起下巴,双手交叠着,正半眯美眸以一种怪异神色瞄着自己。
走至宋喜喜跟前,红口白牙,“三姐,你今天感觉又和往常不一样了。又变漂亮了。你知道刚才,四弟出了一个谜语让我猜,说打一动物,我想来想去,总没猜出是什么。”
“不过,当看了三姐你这模样,我一下就猜出来了。”
宋珍珍忙问,四弟,什么谜语,快说来听听。
宋时宴扬扬眉毛,笑道:“谜面是,像凤不像凤,似鸡不像鸡,展开尾巴像只扇,千骄傲态下凡尘。”
宋珍珍正笑着,“这不是——”
猛然觉得这应是宋时宴用来讥讽眼前喜喜的。手忙捂嘴,但摇头笑而不语。
宋时简摸摸脑袋,怪了,我有给他出过这谜语么。
又很好奇,忙问四弟,这谜底是什么啊。
宋时宴用手捂嘴,偷偷悄声给二哥接耳说道,“你瞧三姐那样子,高高傲傲地,最近也总是不把人放眼里,像不像一只高傲的小孔雀?”
宋时简听完,拍着膝盖哈哈大笑。
当然,两兄弟正笑着呢,谁也没注意他们正站着的这位置背靠亭边一棵大槐树。树枝上还真有几只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小翠鸟。虽不是什么孔雀,但那些鸟叽喳聒噪吵了两声,忽然屁股两颗豌豆大的绿屎分别啪一声,落在两兄弟的脖子、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