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翠亭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清早，林黛玉带着紫鹃从贾母那请安回来，路上她原想再散散闷，走了几步，忽觉身子疲乏，竟有一股晕眩直冲脑门，她煞脚一瞬，又如寻常地慢慢走着朝近处的山石背后而去，才寻了平坦处坐下歇脚。

自打中秋宴之后，贾母的身子骨也愈发不行了。林黛玉清楚自己每况愈下的老毛病，便想着何必又让身边人为自己担心。

“姑娘在想方才老太太的话？”紫鹃拿出手绢为她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见她面色雪白，神色笔直，以为是方才祖孙两人的体己话，姑娘怕不是另有所虑？

贾母老了，心中牵挂着的还是一众儿孙们，这其中唯有宝黛两个孙儿最是她的心头肉。早先孩子们还小，都是席间说笑打趣儿，今日这回不知怎地，竟是当真生出了给两个孩子定亲的章程来。

紫鹃在一旁浅笑道：“姑娘，咱们先回去？”

在她看来，这自然是顶好的事儿，也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姑娘家的终身大事自是不能马虎，更何况自家姑娘早失怙恃，难免美中不足，想必此时甜苦酸咸一同倒在心头，姑娘一时说不出来什么味儿了。

紫鹃搀着林黛玉起身，心里便活络起来，想着回去后她先不与雪雁提及，那小丫头心思简单，必是心中藏不住此等喜事。

林黛玉脸上恍然间瞧着也露着笑，回去路上也走得比往常飞快，用不着紫鹃搀扶，自己先一步走进了潇湘馆的远门。

紫鹃后了她一步，连忙道：“姑娘慢些走。”都到自己的院子了。

可林黛玉仍然只顾一直往里走，连前头迎上来的雪雁都没说上一句话。

“这是怎的了？”雪雁一脸摸不着头脑地看向紫鹃姐姐。

她话还没说完，背后的黛玉身子陡然往前一栽！竟是在与她错身而过的几步后晕倒在地。

“姑娘！”

“姑娘！”

这日林黛玉在潇湘馆晕倒，终究是惊动了一些人。待她晚间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除了紫鹃等人，还有个李纨在。

近来王熙凤私下里身子也不爽利，府里有些事便只能李纨帮衬着些，她孀居多年，不善中馈，忙起来也时常力不从心，此时脸上也带着倦色。

奶娘端来了温着的药，紫鹃接过，捏起小银匙，却见姑娘闭眼摇了摇头。

一旁李纨担心地问道：“怎还不吃药？”

林黛玉养了几息神，浅笑道：“想喝桂圆汤和梨汁。”

瞧她有胃口，看样子病得不重，李纨也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送完客，雪雁并几个小丫头凑到紫鹃旁，才敢问：“姑娘病又起，还总不让老太太忧心，也不是个事儿。”

紫鹃稳了稳心神，想着既然姑娘都要和宝二爷成亲了，老太太和二太太自然要将姑娘再医得身子骨好起来才是。

一转眼，神京阴雨昏黑数日。天长地久，人居其间，似白驹过隙。

林黛玉的旧病并未带来好转，贾府近日里也乱了起来。

大观园外风声鹤唳，潇湘馆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雪雁在一旁剪烛斟茶，紫鹃打帘进来，皱眉低声道：“姑娘怎不去西窗边亮些？今日外头也无风。”

林黛玉头从书上抬起，定定地看着她：“无风不起浪。”

紫鹃脚步一顿。

姑娘卧病，外头男人们的事也犯不着让她分心。眼下潇湘馆还是养病要紧，这都是先前老太太一而再交代给她的事儿。

“雪雁，你叫她进来。”

林黛玉的声音像是浸着水面平静的药汁，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雪雁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紫鹃，只能扭头朝外跑去。

小红跪在屋外，低垂着脑袋，平日里挽着?的头发也凌乱了几许，黑鬒鬒的头发，肿成枣红似的双眼，略显狼狈的模样令出来的雪雁看呆了眼。

紫鹃后脚跟着出来，依旧是低声吩咐几个小丫头：“叫她回去吧。”

雪雁踯躅不敢言，胳膊肘撞了撞紫鹃，怯怯地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徘徊之间，心生怜悯。

毕竟姑娘让她把人唤进去。

紫鹃又朝她摇摇头。

底下的小红抬起头来，怎会不知眼下恐怕是又要无功而返了。她掩帕又低泣了几声，主动起身同紫鹃等道别。

“嗳……”雪雁拦也不是、送也不是，只能绞着帕子回屋交差了。

天色渐暗，窗纸上映着单薄的身影，奶娘端药过来，西窗从里被掀起。

屋里的林黛玉目光所及之处，是渐行渐远的小红的背影。

缥缈的声音像是药碗上氤氲的烟，传到了紫鹃的耳边：“雪雁？”

雪雁硬着头皮上前：“姑娘，人走了。”

林黛玉看向书的眼神像是望向渺远之处，冷不丁问道：“谁走了？”

仿佛意有所指。

哐当一声！奶娘吓得打翻了药碗。

紫鹃唤了小丫头快来收拾，陪笑道：“都叫王嬷嬷歇着，她偏要给姑娘端药。”

林黛玉缓缓望了过去，记忆中幼时父母健在的画面翻涌而出，又停止在她洒泪拜别父亲、随着奶娘及荣府老妇登舟离去的那日情形。

如今奶娘早已老眼昏花了，她自己更不必说。身边人都瞒着她，可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自小带的病根最为熟悉不过，她近日来躺着的时辰比坐着的还要久，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守着我哭什么？”林黛玉笑着问雪雁道。

紫鹃忍着泪意，给雪雁使了一个眼色，回道：“不就是打翻了一碗药么，你快去炉边看着些。”

纵使紫鹃打发人越发熟练，可转日小红又出现在潇湘馆，下跪磕头求见的声音那么响，这回她也拦不住了。

“怎又放她进来了？”紫鹃急问雪雁。

雪雁按捺不住，忽地跟着哭了起来，哽咽中慌不择言：“紫鹃姐姐，我想同姑娘家去，外头都说贾府乱成一锅粥了，姑娘的病也……”

“你莫要胡言！”紫鹃制止道，“姑娘同宝二爷成亲乃老太太遗嘱，将来便是宝二奶奶！怎会再回……”

她忽然噤声，里头的林黛玉打帘子走了出来。

“姑娘！”紫鹃雪雁快步上前去扶。

不远处的小红抬起头来。

只见林姑娘一身单薄，头上也只有一朵惨白的海棠花，消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

小红触景生情，五味杂陈，眼泪簌簌地掉。

紫鹃拦不过，终究是让小红见了林黛玉。

屋里药味重，榻边还笼着火盆，像是主子怕冷似的。小红很快瞥了一眼，里头像是正烧着诗稿，明明灭灭，阴阴沉沉。

几个小丫头都被林黛玉遣远了去。仅留下了紫鹃雪雁，还有又扑通一声跪下的小红。

雪雁也在一旁哭。黛玉咳了几声，笑道：“我哪里就能够死了呢。”

噎得雪雁跑去一旁窗边埋头哭去。

何止是潇湘馆，整个贾府已经多日笼罩在乌云之下，人心惶惶。故此，就算卧病在潇湘馆许久未见客的林黛玉，也早就琢磨出不对劲了。她往坏处猜测……莫不是宝玉出事了？

今日与其说这丫鬟求见她，不如说是她想见见潇湘馆外的人。

眼前之人，容长脸面，细巧身材，是个面熟的。

林黛玉纤细的手从桌案上抬起，垂眸看向手边的药碗，浓密的羽睫颤颤巍巍：“你且起来说。”

紫鹃怕姑娘病久了，身子又乏，耽误不起应付外人的精神，便从中斡旋了几句。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1]

说起来，此人原是分在怡红院当差的小丫鬟。

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她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院不能遂志[2]。

后幸得琏二奶奶王熙凤的赏识招揽，将人要了过去，在众仆眼里，可谓是攀了高枝。

紫鹃心里把着一杆称，冷静地看着眼前的小红哭著磕头，朝林黛玉问道：“那日在滴翠亭，表姑娘可曾听见了那些话？”

主仆二人闻言相视一眼，紫鹃回过味来，反问道：“你听何人所言？”

小红一愣。

若是往日里，她自是会在心中有一番计较盘算，可如今她已走投无路，只能和盘托出，以那日滴翠亭之言于此刻开诚布公自己与贾芸之情，泣泪不止：“求表姑娘救救芸二爷！前几日官差冲进府里拿人，芸二爷替了宝二爷，眼下已关在狱中！府里……”

紫鹃眼疾手快，趁小红抽噎间上前拿手绢捂住了她的嘴。莫说是她阻拦，可这贾府上下，芸二爷哪比得上宝二爷宝贝？这小红一看便是早已方寸大乱，她若还要将琏二爷也教人抓走等事儿都抖落出来，今日潇湘馆甭想安宁歇下了。

紫鹃出声想唤雪雁过来一同送客，担忧地看了林黛玉一眼，果不其然，姑娘已在低声抹泪。

她指着小红，气道：“你何必颠三倒四。”

那日之事想必是薛姑娘一面之词，这小红还真当信了去。

怪不得往日里并不与潇湘馆走近的小红如今竟求到了林黛玉跟前。盖因这丫头以为林姑娘早就知道她和贾芸之事，才敢拉下脸来求林姑娘救命。

时至今日，居然还能真相大白，小红却来不及排解心绪，此时她慌了神，一心只挂念着替贾宝玉挡灾的贾芸，也管不着自己同贾芸情意相投之私事袒露的后果，她只想救无辜的芸二爷出来。

“表姑娘……”眼瞧着紫鹃要将她叉出去，小红挣扎着看向林黛玉。

宝玉果真出事了。林黛玉激烈了咳嗽起来，吓得不远处的雪雁也围了上来。

“姑娘莫要伤神，宝二爷眼下好着呢。”紫鹃只能宽慰道。

可林黛玉的双眸却涌出更多的泪水。

她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恐怕是无法遂了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外祖母的愿，自是气自己身子不争气，忧自己与宝玉有缘无分。可此刻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也有旁人亦是如此——便是眼前的小红，也同自己这般，牵挂着一人……不，小红相较与她，更坚持不懈，勇于为贾芸奔走，为自己情之所牵绊而在所不惜。

一时间，林黛玉心绪翻涌，呼吸急促，直到身旁的雪雁惊呼声响起，她闭眼前的最后一瞬才意识到自己将昏晕过去……

潇湘馆终究是方寸大乱。紫鹃生气之余，也同其他小丫头放言，她们今后不许再让小红之辈冒出来气着姑娘了。

转眼间山雨欲来，宁荣二府里的有些人，自认狡兔死走狗烹，暗地里早早地孝服都备好了，却也不知会是先祭奠哪一位主子。

林黛玉被紫鹃等拘在屋内将养数日，虽一直服药，病却未见好转，丫鬟们私下以泪洗面，唯有笑意的，竟黛玉一人。

紫鹃以为是自己日日在姑娘跟前提宝二爷的缘故，她再接再厉:“旁人的闲话，姑娘瞎听作甚，待到良辰吉日，姑娘和宝二爷的喜事，定能洗洗近日来的府中的晦气。”

林黛玉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又咳嗽数声，雪雁火急火燎地上前喂药。

紫鹃定了定神。往日里姑娘听到此番劝慰之言，许是还会神色黯然，今日想必是真听进去了。等姑娘和宝二爷成婚了，也算是替贾府上下冲喜了。这贾府只要几位爷还在，肯定倒不了。

然而紫鹃的安宁并未持续多久。

一日，原先那个小红突然奋不顾身地冲进了潇湘馆，穷途末路一般，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满脸激动地口出狂言——

林黛玉这几日头脑昏沉得紧，此时刚在床榻上缓了过来，心里似明似暗，掩帕咳嗽不止：“你说什么？”

屋里后头传出一记响声。

小红正哭着，她双手奉上，前言不搭后语：“宝二爷的通灵玉！我偷出来了！求林姑娘救救芸二爷吧！”

紫鹃大惊。通灵宝玉，乃是宝二爷命根子般的存在，若是丢了，于贾府而言可就是天大的事！

此刻，通灵玉竟然被变得癫狂的小红塞到了卧病在榻的林黛玉手中！

紫鹃见不得小红这番模样，如此搅和潇湘馆养病，此时她也不客气了，上前就要拉开小红，这事还需立即上报女主子们。

黛玉在床头支起半边身子，单手捏住玉，欲言又止。

宝玉……

她忽然身形一晃，哇的一声，竟一口血直吐了出来。

“姑娘！！！”

[1]脂批：红切绛，玉直通。

后改唤小红，隐了“玉”字，再结合脂批在别处明确提到了窃玉的伏笔等，于是隐约推理出大概某个故事情节。

[2]脂批原话。

※尊重原著，像小红等的内容，在原著伏笔用意颇深的原著人物和细节设定，本文会尽力去符合，不轻易亵渎破坏或擅自画虎类犬。（此处简去n字对名著敬重之言。）本文自有情节内容仅个人写文用，并无碰瓷学术领域的意思。毕竟我可谓是啥也不知道，全文戏说。

2024.6.25

来自求生欲拉满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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