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号那一天,有人在叶玄霖的公寓门口放了一束暗紫色的非洲雏菊。
有人说,雏菊代表暗恋,快乐和纯洁的美,虽然紫得发黑的雏菊多少有点另类。可这已经是连续第八个年头了,每年这一天,总有人在她公寓门口放一束一模一样的非洲雏菊。
她回家,顺手把花束扔在厨房的吧台上,还是来打扫卫生的赵阿姨喜滋滋地把花插进了花瓶里,问她:“这到底是谁送的啊?”
打从叶玄霖记事起,赵阿姨就一直在她家里干活。小时候她家住在单位大院儿里,父母永远在全世界各地任职,留她一个人在家里,要多亏有赵阿姨在家里给她洗衣做饭,陪伴她长大。从某种程度上讲,赵阿姨比她自己的爹娘还亲。如今赵阿姨早到了退休的年纪,还执意要一周两次来帮她打扫卫生,任她怎么劝也不听。也辛亏有赵阿姨,若不是这样,她的住处恐怕早变成了狗窝。
赵阿姨恐怕也比她自己的爹娘更操心她的终身大事。记得八年前,赵阿姨第一次在门口发现一束暗紫色的非洲雏菊,就喜滋滋地唠叨说:“喜欢我家玄霖的人可真不少!这不又来一个?啧,这花颜色黑乎乎的,不好看……不过这是谁送的啊,也不留个卡片……该不会是那年被咱们大院儿警卫抓起来的那个小伙子吧?”
赵阿姨说的那个小伙子叫彭乐轩,是叶玄霖高中时同届不同班的同学。
遥想当年,她叶玄霖在睿文中学也算是一号人物,校服的花式穿法,食堂门口抗议肥肉太多的横幅,给古板的数学老师比武招亲的大幅海报,很多都出自她的手笔。睿文中学是历史悠久的名校,多的是埋头苦学的莘莘学子,难得出了她这么一名学习中庸但爱搞事的怪咖,搞得名声在外也很正常。和她同住在一个大院儿里的邻居谢宇航就常说她:“啧啧啧,你这样谁受得了你啊,怪不得你爸妈都逃到国外去了不肯回来,是怕被叫去学校挨骂丢人吧?”
这话在她听来十分刺耳。谢宇航说话向来刺耳,她从小最恨的人就是谢宇航,没有之一。
彭乐轩在学校里同她一样有名,名声却比她好太多。人家是个音乐诗歌小天才,会弹钢琴也会拉小提琴,每年学校文艺晚会都有他,人还长得眉清目秀,成绩优异。他们不同班,她和彭同学没任何交集,倒是她的同桌美女学神曹思静主持过多次学校的文艺晚会,和彭同学据说略有交情。
本来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不过中学生的脑洞有时候像宇宙黑洞一样大。明明没说过几句话的两个人,可以被普遍认为已经缘定终生。反正全校的同学都认为,彭乐轩喜欢曹思静,曹思静也喜欢彭乐轩,芳心暗许,就等一个毕业官宣。
她对这种事不甚关心,但架不住有心人(咳咳,谢某人)找她打听,她就挑了一个闲暇无事的中午休息时间,捅捅曹思静的胳膊肘,问她:“唉!听说你喜欢彭乐轩,是不是真的啊?”
曹思静此时戴着耳机正在背英语单词,被打扰十分不悦,本不想理叶玄霖,拗不过叶玄霖一直捅她,盯着书本冷冷回了一句:“没有。”
叶玄霖是不能容忍被忽视的性子,反倒来了劲,伸手过来摘掉曹思静的耳机,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啊?骗人吧?我怎么听说彭乐轩也喜欢你?”
曹思静抬头白了她一眼,眼看着要恼了,夺回耳机说:“你有病!别动我的耳机!”
叶玄霖一直觉得曹思静这个人不坏。虽然平时对她常冷着脸,但美女学霸嘛,高傲一点是她的气场,平时她借她的作业抄她的试卷曹思静一般也不拒绝。老师把她这个混世魔王放在曹思静身边,也算是看在她父母的面子上对她的照顾,对曹思静来说一定是憋屈的安排。眼看曹思静要生气,她忙摸出书包里的蓝牙耳机递过去:“小姐姐别生气嘛,你那副耳机都快破了,别用了,这个送给你。”
曹思静狐疑地看了看她手里的蓝牙耳机,似乎犹豫了一秒钟说:“为什么送给我?这个很贵的,我不要。”
那时候的蓝牙耳机还是新鲜事物,对她叶玄霖来说却也不怎么稀罕。她忙把耳机塞进曹思静手里:“没事没事,这副是我爹妈在国外买给我的。我自己已经买了一副,多一副也是浪费,你拿着,物尽所用嘛。”
后来回想,她觉得自己小时候可能是故意的。父母在国外买给她的名牌衣物,电脑,游戏,各种电子产品,她统统都束之高阁,要不就干脆送人。潜意识里,她大概觉得父母因为长期不在家而心有愧疚,就玩儿命给她买东西以期补偿。而她不把那些东西放在眼里,就不必原谅他们在她生命中的缺席。
后来她把曹思静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谢宇航:“没有,你有病!”
谢宇航却不大相信,眯着眼想了半晌说:“啧,可我觉得彭乐轩的眼神儿不大对头。”
她是真觉得谢宇航有病,好好一个七尺男儿,怎么就藏着这么一颗中年妇女的八卦之心?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谬之千里,因为高考结束,彭乐轩和曹思静并没有官宣,而是一个进了京畿著名学府,一个去了香港求学。
而她,凭实力落榜,可以选择去专科技校混日子,或接受父母的安排去国外的语言学校混日子,再去哪里的野鸡大学混个文凭。他父母即将赴港任职,她去香港找间学校就学也是一个选择。
她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似乎都是无可无不可,没想到彭乐轩竟然找上门来,在某个月圆之夜在她家窗外的乱草丛中挥舞着吉他唱了一晚上“Hey Jude”,邻居们都听到了,谢宇航还乐呵呵带着几个大院儿的小伙伴们赶来围观,真叫她社死。她硬着头皮出去和彭乐轩交涉,彭乐轩诚恳地说:“我听说你没考好,没关系,别气馁也别放弃,我相信你,努力一年,一定能在香港找一间好学校……”
她因为太震惊,完全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回答。月光下天色朦胧,不妨碍她看见彭乐轩的脸可疑地红了红,对她说:“我觉得……香港的大学都挺不错的,我……可以帮你复习功课,我们一起努力。”
那时候她脑海里有“卧槽”两个大字像弹幕一样滑过。因为动静太大,不知是哪个邻居打了电话,惊动了大院儿警卫,彭乐轩被匆匆架走了。其实大院儿警戒完备,没人带领,彭乐轩不可能进得来。她去质问谢宇航,果然,人是他领进来的。
她向来讨厌谢宇航,这时候更恨他多事,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回事?我的事你能不能少掺和?”
谢宇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幸灾乐祸地说:“人家早就对你有意思,求到我头上来,再说你也没人要,我就做个顺水人情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她狐疑:“他对我有意思,你早就知道了?你不是说彭乐轩看曹思静的眼神儿不对吗?”
谢宇航又不承认:“我什么时候说过?”
当然,这已是多年之前的旧事,当时并未在她心里掀起多少波澜。彭乐轩去了香港就学,后来似乎在某个投行就业,并没有回京发展。年少时的悸动多数不值钱,来时莫名其妙,散时也转瞬即逝。当第一束非洲雏菊出现在她门口时,她和彭乐轩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因此根本不可能是他。
当时在她心里激起些波澜的却是曹思静。曹思静同她志趣不投,性格不合,她对曹思静的刻苦勤奋倒有几分佩服。她知道曹思静高考名列前茅,上了学校的通报,还听说她父母摆了庆功宴,请了好几个老师。趁着曹思静开学之前,她去了一趟曹思静的家。
曹思静就住在睿文中学附近的一个老破小小区里。听其他同学讲,她家条件一般,父母是普通打工人,为了曹思静的学业搬到学校附近,每天上班通勤都要两个小时以上。那次她不请自来去了曹思静家,曹家父母听说她就是曹思静那位著名的同桌,都对她十分客气,端茶递水送水果,还同她寒暄了十分钟,甚至问候了她们素未谋面的叶家父母。好不容易等他们走了,叶玄霖才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电脑,递给曹思静说:“你买电脑了吗?我老爸又给我买了一个,可我自己已经买了两个了,这个给你吧,算我送你的毕业礼物。”
曹思静一直在低头忙着整理东西,对她照样是爱理不理的高冷模样,这时候头也不抬地回答:“不用,电脑我已经买好了。”
她也并未多想,无所谓地耸耸肩收回电脑说:“行。”
曹思静却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着意望了她一眼,又转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大袋子东西。她探头好奇袋子里是什么,曹思静打开袋子,把东西一样样放在她面前:“还有这些——你送我的钱包,耳机,钢笔,原版书……我都没用过,全部还给你。”
她顿时觉得莫名其妙,笑了一声说:“怎么了?不喜欢吗?我送出去的东西还能收回来?你不喜欢就扔掉好了。”
曹思静却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半晌忽而抬眼问她:“你高考考砸了,是不是觉得很无所谓?”
她又耸耸肩。高考考砸了她自然也失望,但又不是她故意的,考砸了就考砸了呗,难道还要她磕头谢罪不成?
曹思静目光冷冽,又问:“听说彭乐轩上你们大院儿向你表白了?”
她看不出这和她高考失利有任何关系,只是觉得这是件让她社死的事,挣扎了片刻说:“也不算表白吧?他可能就是同情我高考考得不好,鼓励一下我这个后进同学……”
曹思静冷笑一声,打断她说:“我想买个好点的电脑,父母却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买这个电脑,在麦当劳打了两个月的工?”
她越来越摸不着头脑,笑说:“早知道你跟我说呀,我这儿有现成儿的,我一个人又用不了三个电脑。”
曹思静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沉默片刻,忽而自嘲地一笑说:“你听不懂我的话吧?也是,你怎么可能听得懂。”
她确实没听懂,只见曹思静的目光渐渐变得坚硬,最后对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辛辛苦苦奋斗才能得到的东西,你都唾手可得。得到的你都可以随意抛弃,得不到的你也不在意。你不在意,因为你有资本不在意。所以别假装你和我是朋友,我们根本不一样。”
那些话后来在她耳边回荡,令她久久不能平静。以前她真以为她和曹思静算朋友,只是曹思静刀子嘴豆腐心而已,毕竟她抄曹思静的作业,甚至抄她的考卷她也不曾拒绝过。别看她狐朋狗友挺多,被她真心对待的人却不多,曹思静算得上一个,到头来原来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也十分迷惘。高考失利,父母叫她去香港求学,她拒绝了,着实不想同他们朝夕相处。她没去香港,倒是憋着一股气复读了一年,难得的是真的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地读了一年书,考到了京畿另一所知名学府,叫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证明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大明白。她大学同寝室的姐妹夏雨晴分析说,她是典型的回避型人格,总是怕付出真心或努力但得不到回报,所以索性就不付出。这似乎有些道理,但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