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的一位锦衣少年懒懒开口,“怎么,难道安宁郡主就是来勤学苦练的吗?”
安宁郡主回头,拿帕子掩着唇,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位文不成武不就的楚小公子呀?”
楚知柏被她戳中了痛处,他的祖父乃是威名震天的开国将军,家中兄长叔父都擅长舞刀弄棒,唯有他日日沉迷于诗词歌赋,被人称为楚家中的一个另类。
他心里堵了一口气,冷哼道:“那又如何,在下虽才疏学浅,却是甘愿来陪长公主一道苦读,自不会像安宁郡主这般心生不满。”
这时坐在锦衣少年旁边的人探过脑袋,小声劝道:“安宁,楚公子,你们都少说两句吧。”
“潘洪,你到底向着谁的?”安宁拧了下眉头,又转头看向锦衣少年,嗤笑道:“谁说我对公主心生不满的,我与祯平公主幼年相识,我和她二人的情分哪由得着你来置喙?”
眼见两人一眼不合就要吵起来,沈景洲正欲相劝,却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悦耳女声:
“李安宁,你倒说给本宫听听,咱们二人之间有何情分?”
沈景洲回头看,见李怀熙正懒懒倚靠在门前,她今日长发揽在颈边一侧,耳边簪着一支并蒂海棠花步摇,颇为清新雅致。
原本针锋相对的几人闻言,再顾不上口舌之争,连忙跪在地上,齐声道:“见过公主殿下。”
李怀熙一双美目顾盼神飞,无视几人的行礼,反而望着李安宁故作惊诧道:“难不成你说的情分,便是本宫幼年时砸了你的铜钱编狮子一事?”
李安宁跪在地上,一改方才嚣张的样子,笑盈盈道:“殿下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李怀熙挑眉一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既然你不记得了,那本宫好心提醒你一下,若非幼年时你故意弄坏了本宫亲手做的纸鸢,本宫也不至于砸了你的铜钱编狮子。”
说完,她不管李安宁是何反应,自顾自做到那张最中央的书案后。
她托着腮看着沈景洲,笑得很是和气,“沈大人,可以开始授课了。”
其余几人也都站起身子,纷纷入座,李安宁面色如常的在李怀熙右侧坐下,似乎完全没有被她的话所扰。
李怀熙微微侧头,又把目光看向自己的左侧,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女坐得笔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的书册。
不管是方才李安宁和楚知柏针锋相对时,还是李怀熙进屋以后,这女子都一言不发,哪怕行礼之时,目光都在依依不舍的望向书卷。
果真不愧是庆朝第一才女——柳灵誉,真真是个手不释卷的痴人。
这时沈景洲清润温和的声音慢慢响起,才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面前的书册上。
桌上的淡黄色的书籍封面上写着《大戴礼记》四个字,乃是“五经”之一,沈景洲谈起书中内容时,往日清冷的面容便多了几分风流洒脱。
“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
李怀熙听得昏昏欲睡,老实说沈景洲的声音比起蒲文元老气横秋的声音要悦耳不少,而且蒲文元向来很少讲四书五经,反而多是讲些《女戒》的规训之言。
曾经蒲文元捋着胡子,唾沫横飞道:“既为女子,便当以夫为重,相夫教子,这也是女子该守的规矩。”
李怀熙初听此话,便皱着眉头起身反驳:“蒲老先生,你说这是天下女子该守的规矩,那男子又该守什么规矩?”
蒲文元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敢出言辩驳,又见是祯平公主发问,沉思片刻后答道:“男子为臣,理应劝谏天子,为圣上分忧,若为将,便应奋勇杀敌,以佑本朝疆土,若是——”
“你说的不对。”李怀熙毫不留情地出言打断他,“你说的又岂是男子的规矩,你所说的分明是为臣者,为将者该守的本分,凡居此位上的人,无论男女,都应当如此。”
“这,这有什么分别,反正战场之上,朝堂之上,都不曾见到过女子身影!”
李怀熙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你当真不知其中缘由为何么?”她冷笑道:“如你这般千千万万的人规训女子在家相夫教子,又如何有机会在深闺之外见到她们?”
“如有可能,女子一样可以上战场杀敌,一样可以站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只要她站得足够高,便可以站在先生的位置,对着天下男人满口胡诌,被众人奉为金石良言!”
蒲文元被气得胡子一抖,指着她说不出半个字,李怀熙同样气不过,择日便趁着蒲文元趴在书案上打瞌睡时,偷偷举起剪刀,“咔嚓”一声,将他精心养护的白胡子干脆地剪掉了。
至于后来,蒲文元毅然辞去太师之位,每每提到她时都颇为嫌憎,那便不是怀熙在意的事了……
她靠在椅背上,半梦半醒的垂着脑袋,没留意面前多了一个人影。
沈景洲站在她的书案前,见她眉眼低垂,长睫微微颤,脑袋一点一点的向下垂,忽然就整个人向旁边歪去。
他心头一惊,顾不上口中讲得修身之行,手已经下意识的伸出去,稳稳落在她的脸颊上,扶住了她的脑袋。
与此同时,李怀熙睁开眼,一双美眸含着倦意直直地看向他。
沈景洲在她的注视下匆忙收回了手,只觉得此举不妥,短暂犹豫后道:“殿下若是觉得乏了,今日的授课不妨就到这里吧……”
李怀熙的脸颊上还残余着他指尖上的凉意,她愣了片刻,才从以前的旧梦里回过神,“不必。”
她勾唇笑了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今日沈大人第一次授课,我便心不在焉,说来也是负了大人的心血,理当受罚。”
沈景洲微微攥紧手中书卷,不明白她此番话有几分真,只得叹道:“既是第一次,便罢了。”
“只是……”他顿了一下,“下不为例。”
除了柳灵誉,其余几人俱是睁大眼看向这一幕,莫不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堂堂祯平公主竟也有主动认错的时候?
坐在一旁的李安宁侧过脸,目光毫不遮掩地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移动。
长公主今日当真是一反常态了,她曾见过李怀熙进学的样子,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和蒲文元老先生争辩,但今日的确是过于平静了……
她又看向站在书案前的沈景洲,他一手捧着书卷,一手负在身后,言谈间颇有风骨。
李安宁似是而非的笑了下,难道说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公主当真要转性了?还是说今日收敛性情,只是因为眼前的男人?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李怀熙有所察觉的转过头,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直到授课结束,沈景洲离开了御书房,剩下的几人都不约而同的起身,李怀熙忽然侧过身子,朝前迈出一条腿,挡住了李安宁的去路。
“殿下,你这是何意呀?”李安宁并不恼,笑着问道。
“方才一直盯着我瞧做什么呢?”李怀熙挪动下身子,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怎么,本宫脸上是长了朵花儿不成?”
李安宁掩唇轻笑,“殿下人比花娇,自然是引人注目。”
“你少在这儿诓本宫。”怀熙朝她笑了一下,好脾气的开口,“安宁,你我年幼时脾气都犟,两人谁都不肯让步,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也没心思和你玩儿时的小把戏。”
她起身,擦着李安宁的肩膀走过去,回头又笑道:“记着我今日的话,日后可莫要生事才是。”
李怀熙不等李安宁开口,便已经大步走出了尚书房,秋白紧跟在她身后,“殿下,可是安宁郡主哪里招惹到您了?”
“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提前防备些总是没错。”李怀熙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不提她了,怀邶那边可还好?”
“小陛下情绪已然稳定,再无惩处下人的情况发生,只是……”秋白抿了下唇,低眉道:“陛下的胃口,似乎有些过于好了。”
“胃口好?”李怀熙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怀邶年纪小,往日食量并不大,更何况身为天子,饮食上也多有克制,向来是“食菜不可过三匙”。
况且怀邶并非过于贪食之人,今日又怎会如此,李怀熙看见秋白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得挥袖走向另一条路,“罢了,我去瞧瞧看。”
直到入了殿门,李怀熙才发觉情况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
紫檀木方桌上狼藉一片,大大小小几十个盘子堆叠在一起,还未走近便能闻到浓郁扑鼻的肉香。
李怀熙皱着眉头走上前,目光一扫,便看到了许多略显油腻的菜肴,其中泛着油光的大肘子,还有炸得拳头大的酥香狮子头,都已经被人吃得只剩残渣了。
此刻的李怀邶正坐在桌后,捧着一碗虾鱼肚儿羹在大快朵颐,嘴角边还挂着没擦干净的菜渍,衣衫下隐约能窥见隆起的小肚子。
“怀邶,你这是怎么了?”李怀熙冷声问道。
李怀邶闻言,伸向烤鸡的手一顿,抬头直愣愣得看着她。
“皇姐……”李怀邶盯着自己满手的油光,下意识的把双手向后藏。
这一动,才让他觉得肚子又涨又撑,几乎要炸裂开来,他双手抱着肚子,又颇为难受的唤道:“皇姐,我……”
话音未落,他便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酸水,然后身子软绵绵地歪向了一侧。
李怀熙大步上前接住他,扬声喊道:“快去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