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客人们大多留在项家村歇息。
回宗的路因而格外冷清。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呼啸风声中,程思远开口。
他说,“如果一切顺利,明日我完成任务就会离开鸿蒙,那时你便可恢复自由身。”
“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想过……”裴负惧低下头,回忆道,“以前在玉丹,我受制于人,不敢有多余的想法,后来到了育才,我的目的也只是寻一处庇护。”
“那现在呢?”
“现在吗?”
“嗯。”
裴负惧:“现在陪在你的身边,帮你实现你的理想,我觉得就很好。”
程思远觉得耳根有点烫。
但很快对方又补充,“因为那也是我的理想。”
“所以,你走之后,我也许会开设一个像育才一样的宗门,会像你一样,用自己渺小的努力来消除世间的战乱和歧视。”
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天空。
好像,浩瀚宇宙里藏着他对未来的想象。
见此情形,程思远露出个自己都没觉察的笑,但笑着笑着,那笑容变了味,有点发苦。
“我走之后,你不会记得育才和我。”
对方转过头,“不,只要你相信,那我就会记得的。”
他摊开手,程思远心有灵犀,伸手覆上。
刹那间,一股淡金色的光芒从指缝溢出,将两人相连的手掌包裹。
程思远闭了闭眼,试图缓解能量带来的冲击。
再睁眼时,他脑中大量记忆片段一一闪过。
和项棋的,和席鸿骏的,和育才一中所有人的。
这些是裴负惧的记忆,他利用主仆契让自己看到了这些。
十年前,他亲手在他的后背上打下了掌门印记,相当于签下了主仆契,这项能力便属于契约的范畴。
“你曾经告诉我,月亮不会发光,它之所以亮如明珠,是反射了太阳的光线。”裴负惧松开手,“它们一个出现在白天,一个是夜晚,只有傍晚和清晨才能见上一面,但太阳的光支撑月亮度过了整个夜晚。”
程思远无奈地笑笑。
裴负惧把他的话都听了进去,却学得一知半解。
可他并不打断。
裴负惧看向月亮,程思远也跟着抬头望。
他听见他说,“月亮没有忘记。”
接着他看向自己,“那我也不会。”
拜访玉丹那天,红枫长老问了他一句话。
“程思远走后,你会留在育才吗?”
那时裴负惧回答,“我会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将他的思想传递下去。”
对方默默胡子:“你会忘记他的。”
是啊,他会忘记他,就像今天,他钻了契约的漏洞骗了他。
可有的东西不会变。
比如思想,比如信仰,比如理想。这些早在程思远的耳濡目染下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面对红枫的疑问,他从容一笑,说。
“这是我的信仰,不会改变。”
太阳不在的时候,他会代替太阳,做一枚月亮,继续散播他未尽的光芒。
“夜深了,掌门早点休息。”
回宗后,程思远批阅了些公文,裴负惧将这些东西分类放好,就要离开。
“等等。”程思远叫住他。
“掌门有何事?”
“我……”程思远说不上来,他垂眸站着,神情有些局促。
裴负惧也不催他,静静地等着。
许久,程思远说,“我们下一局棋吧。”
裴负惧点头:“好啊。”
两人落座,将棋盘放好,程思远手执黑子,解释:“明天我们要出发去古塔,此行凶险,下棋也许能缓解心中不安。”
裴负惧落下一颗白子,“是吗?”
“我也是听老人说的,他说人生大事皆有预兆,若临行前棋局不解,则不宜出门。”程思远落下黑子,“但我和你下棋,总能在半个时辰内分出胜负。”
裴负惧笑了,“那你告诉我,不怕我作弊吗?”
程思远愣了下,很快反驳,“怎么作弊,隐藏实力让我赢吗?你不会这么做的。”
“……你心里早已有了决断,我怎么做并不重要。”
裴负惧一手揉了揉太阳穴,也许是近日来回奔波,他觉得有点累。
他问他,“而且,你什么时候信这个了。”
程思远拨了拨桌上的熏香,“经历的离奇事太多,不信也得信了。”
“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吗?”
“和这个没有关系。”程思远摇摇头,“你知道吗?凡人信神并不一定是为了庇佑和好运,有时候,他们只是想寻求一点慰藉。”
“那你呢?”裴负惧缓慢地眨了下眼,他的眼皮变得有点沉重。
“除了会一些法术,寿命更长,我和他们没有区别。”程思远落下一子。
裴负惧精神疲惫,思维却很清醒。
“不是这个,”他加了重音,似是要刨根究底,“你也有自己办不到,想要向上天寻求安慰的事吗?”
程思远看着棋盘,“该你下了。”
裴负惧下完,继续盯着他。
程思远没有说话,他似乎是在想棋局改怎么走。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我当然也有。”
裴负惧看着他的眼睛,“这不像你。”
说完,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桌子上。
程思远吐出一口气,眼神微暗。
他把人扶到床上,脱掉鞋子和外衣,像对方刚来育才时对他做的那样。然后,他盖上被子,正要离开,就被一股力量牵制住,身体一瞬间失去平衡,倒在床上。
他这才发现,对方一直抓着他的衣摆。
他还发现,裴负惧的脸近在咫尺。
被安神香催眠的人睡得很安详,与之相反的,是自己混乱滚烫的呼吸。
明天之后,就要离开了。
他们不会再见了。
抱着这个想法,程思远低下了头。
可就在触碰上的前一秒,他停了动作。
他想起了对方昏睡前的最后一句话。
“这不像你。”
裴负惧说这话的时候,已经预感自己会昏迷了吧?
他留下的这句话,除了嘲他迷信,又何尝不是讽他所为乃小人行径?
在心里唾骂自己一句,他撑起身体。
把床铺重新理好,用茶水浇灭熏香,离开前,程思远最后看了床上的人一眼。
他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分外清晰。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陪我冒险。”
说完,他合上门,给屋子加了道封印。
午夜,程思远来到古塔,他身上带着侯无血给的两件法器。
一把是嗔痴剑,用来破除张九让用怨念造出的迷阵,也就是幻境。
一个是九孔琉璃锁,用来超度修仙者的灵魂。
程思远打开门,刹那间,就被一团黑雾笼罩。
这雾使他看不清路,只能依稀看清一楼正中的佛像。
他记得,楼梯在佛像的西侧。
上至最高层,就能找到被封印的怨魂。
黑暗摸索中,他上了层台阶,到了二楼。
又上三楼。
四楼、五楼、六楼。
最后是七楼。
看着眼前连接六七楼的阶梯,程思远深呼一口气,抬脚。
踏空。
跌落下去的那一瞬间,程思远调动灵气,想用飞行术让身体悬浮起来。
但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任用自己往下坠落。
失重感停止的时候,无限白光夺取了他的视野。
程思远不适地闭上了眼。
闭上眼后,他忽然发觉一丝不对劲。
他刚才踩空,从六楼掉下来,身体却没有一丝疼痛。
而且……
程思远感受了一下四肢。
他现在不是躺在地上,不是趴着,也不是坐着。
而是好端端地站着。
抱着这些疑问,他睁开眼。
眼前已是白天。
等眼睛适应光线,他才看清面前的景象。
育才一宗的大门,高挂的红色绸带,墙壁上的剪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很好,他已经进入幻境了。
想起侯无血交代的话,程思远握紧手中的剑,推开了面前大门。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婚礼,但谁会在育才办婚礼呢?
程思远一边走一边想。
难道是许悠和严景?
已经回归的人会出现幻境之中吗?
幻境和梦境一样,是潜意识凝结幻化的产物,它既能干扰人的理性判断,也能顺应你内心的想法。
因为这个原因,他以现实中不可能的速度来到了两个老同学的客房前。
但这间屋子不仅没有装饰,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门口的草都有半米高了。
程思远这才发现,明明是喜庆的场面,四周却安静得出奇。
并且,他从大门来到这里,没有碰上一个人。
一片树叶飘到脚边。
程思远俯身捡起,看向那棵光秃秃、没几片叶子的树。
是深秋的季节。
但现实里,才刚刚立夏。
他想起侯无血的话,一边把树叶揣进怀里。
“幻境里的东西会诱惑你,他们能让人逃避现实中的痛苦,甘愿沉浸,甚至把幻境当作现实。但因为是幻境,其中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想要保持理智,可以把明显的标志带在身上。”
彼时,他沉思片刻,问,“那如何寻找阵眼,并且破阵呢?”
“阵眼乃你心中可念不可得,它可能是个物品,可能是某个人,要想破阵,必须用我给你的剑毁了那样东西。”
可念不可得……
程思远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再抬头时,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
只是,这间屋子和往日不同,它的墙壁很新,很白,衬托之下,屋檐下的红双喜很大,很刺眼。
是他自己的婚礼。
这个想法一冒出,程思远心里就有答案了。
他推开门。
阳光倾斜而入,照得屋内明亮了几分。
程思远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图景。
懒云照纱窗,伊人正梳妆。
听见声响,那人回头,“思远,你过来看看,我这花钿画歪了没有?”
程思远愣住了。
梦境里的裴负惧画着新妇才有的妆容,眉眼间是现实里少有的柔情。
但是,他的声音和现实里一模一样,完全不似想象中的那般虚幻。
这……真的是幻境吗?
见他不动,窗前的人又唤一声,“夫君?”
这是梦吧?
程思远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在梦里,他和心上人成婚,在第二天早上为他画眉。
裴负惧站起身,朝他走来。
程思远后退两步。
无论是梦境还是幻境,皆为他心中妄念所致。他不该、也不能陷进去。
可是下一秒对方拉住他的手,是他们从项竹婚礼上离开,星空之下他感受到的温度和触感。
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觉得,一直在这里呆下去也不错。
过了很久,也许没多久,他轻轻抚上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没有,很好看。”
他想,有句话裴负惧说错了。
他不是太阳。
太阳没有私心,程思远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