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太好了,折腾大半宿,心底总算有了一丝安慰,想到袭青岩的血如今也带着炎毒,又急切地问:“既是用他的血,你可也中了炎毒?”
想再一探脉象,袭鹤龄却低着头躲了过去,“师姐,我没事的。”
苍术气恼地哼了声,道:“那混账东西曾来谷中求医,老夫虽解不了他的毒,却也想尽办法缓解痛楚,谁曾想后来他竟恩将仇报……”
见那孩子头埋得更低了,苍术便止了话,“这孩子体内的毒性不深,老朽应当能解,你且放心吧。”
“那就好。”萧翎松了一口气,“那便有劳苍谷主了。”
苍术点点头便拖着鲁敬捣鼓药去了。
“师姐,这世上当真有地狱吗?”袭鹤龄突然问,之后垂眸喃喃自语,“我日后恐也是要下地狱的吧。”
萧翎心头一惊,拍着少年的肩膀安慰说:“不会的,你没做错什么,不怪你,错的是袭青岩,再过几日…”她顿了顿,才又道:“他便真的要死了。”
“不能让他死!”这少年却陡然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大吼道:“不,不是这样的,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得逞!得阻止他!他是该下地狱去的,不能让他这么死!”
这话就令人费解了,那般罪恶滔天的人自然是要下地狱的,萧翎不解道:“你说什么呢?他死后自然……”
想到什么,萧翎神情蓦地僵住,闭着眼咬了咬牙,起身问徐同风道:“他跟阿月一样,不在三界五行之中了是不是?”
徐同风叹了口气,点点头,“确实如此。”
萧翎心中差不多快熄灭的不甘又熊熊燃烧起来,叉着腰暴躁地来回踱步。
不能手刃他,忍了,毕竟不能累及无辜,毕竟他原本也要死,死了还有无间炼狱等着磋磨他,现在却告诉她,那畜生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这让她如何能忍?
就连作为亲儿子的袭鹤龄也忍不了,上辈子大概是造了太多的孽,今世才会有这样一个让他抬不起头来的父亲,“我虽被控制,头脑却是清醒的,他与说了许多话,说他无意间得到了凤首岩鳞蛟的力量,已不在轮回之中,可这力量却在日渐消削弱,一旦完全消散,他坏事做绝还是要下地狱的,所以他必须在此之前跟这力量一道消失于天地间,虽灰飞烟灭,再无轮回,但总好过去无间炼狱,受那永无尽头的刀砍火烧,羽化登仙,是他一早就计划好的,竟妄想千秋万载受人供奉,他那样的人不配的,还有三日的时间,师姐,若这世上真有地狱,你能不能想想办法,那个人,得去。”
这世上最希望袭青岩下地狱的人便是萧翎了,但事到如今,她也无计可施。
目光落在徐同风脸上,尤带着几分希冀问:“老徐,我师父可还跟你说过什么?”
“说倒是说了。”徐同风回道:“他说你那徒弟体内有道神力,能将那凶兽的精魄从袭青岩身体里逼出来,到时候去不去地狱可由不得他选。”
冯崇一拍巴掌,“那不就行了!那就再跑一趟护国寺,哎,不是…”
说着他诧异地看向萧翎,“你方才不是说在护国寺里见到的小虞兄弟,怎么,你们二人联手都没能杀得了他?”
提起这茬萧翎就恨得牙痒痒,“不是杀不了,是不能杀,新王常祁把他当神一样供着,隔几日还徒步上山去拜一拜,阿寻大闹这几日,守山的侍卫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听说被撤下来的都遭了刑,半条命都被打没了,活下来多半也落得残疾,若真杀了他,寺里的和尚和那满山的侍卫,怕是要尽数跟着陪葬,我虽不是圣人,可那么多条人命横在眼前……”
那倒是,王城可不比江湖磊落,保护不力的罪名,谁都担待不起,冯崇捻着胡须思索一阵又问:“辰州里慕名前来的人也不少,就没人认出那畜生来?”
萧翎满心无奈,“自然认得,也有人偷偷询问过寺里的和尚,可他给自己弄了个分.身,袭家堡出事之日,他正在寺里落发为僧,这些人就算心有疑惑,也不敢说什么,况袭青岩在辰州一带可是侠肝义胆的英雄人物,那时堵在袭家堡外为亲人求公道的,甚至有许多至今都无法相信仇人会是袭青岩,旁人那就更不信了。”
“是啊。”徐同风也跟着叹了口气,“如今在瀚海王以及众多百姓心目中,了无是救命恩人,是至高无上的神灵,多少年来,江湖与王朝互不干涉,若真杀了他,怕是要乱套了。”
徐同风的话,萧翎虽不想承认,但她却无法反驳。
冯崇踱了几步,又愤愤道:“那我们就在登仙大典那日,当众拆穿他的真面目!”
“我看你这老小子的脑袋瓜是被酒泡傻了。”徐同风指着冯崇的鼻子骂道:“如此愚不可及的主意都能提出来,你还指望堂堂一国之君承认自己眼盲心瞎,错把欺师灭祖的畜生当神仙?你怕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当作闹事的给抓起来了!”
冯崇叉着腰,涨红了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阴谋得逞?”
这时,斜倚在门边的燕阳忽然嗤地一声,出言嘲讽起来,“名门正派做事果真是麻烦,报仇便报仇,还管连累谁。”
他说着识趣地将身体又往门外侧了些,更抬起手挡住了那几道谴责的目光,“罢了,几位若是信得过燕某,我倒是有个主意,我这人呢,不仅精通巫蛊之术,幻术也很是擅长,三日后的登仙大典上,就让我来给咱们这位瀚海王表演一场大戏,保证既能全了大家对,嗯,神明的敬仰,又能光明正大杀了那位护国大仙师,绝不连累那群和尚,也绝不破坏王朝与江湖之间的关系。”
*
闻晚歌急匆匆跑进来时,除了燕阳,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不同程度的膈应。
但她却无暇多想,目光落在袭鹤龄身上,眼眶一红,当即就哭了出来,“鹤龄师兄?”
袭鹤龄肩头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去,把脑袋整个捂在胳膊下。
闻晚歌愣了愣,努力把那点哭腔憋回去,掐着手心忍得浑身都在抖,那悲切却又坚韧的模样即使如燕阳这般对旁人铁石心肠之人,也忍不住动容。
燕家出事时,他的阿姐也不过才这般年纪。
闻晚歌一步一步走到袭鹤龄身前,忍着哽咽,笑道:“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连你也失去了,原来并没有,鹤龄师兄你没事了?真是太好了!”
见他不回应自己,闻晚歌撑着膝盖蹲下,“鹤龄师兄?”
许久才传来低低的一声,“对不起。”
闻晚歌吸了吸鼻子,不轻不重地往他胳膊上捶了一拳,道:“你又没错,道得哪门子歉,那日你为了护着我,被打折了腿,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说谢谢呢!”
说着她一点一点掰开袭鹤龄的胳膊,那少年终于慢慢抬起头,却又愧疚地不敢去看闻晚歌,半晌儿才极小的声音问:“你还认我这个师兄?”
“认啊,怎么不认!”闻晚歌真挚道:“对外公,阿爹阿娘来说,你只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于我而言,你同样也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我兄长,我们一道跟着阿姐去地宫时,你答应过阿爹阿娘会照顾好我的,对吧,如今他们都不在了,你更不能食言哦!”
袭鹤龄含着泪点头,“不会的,我绝不食言。”
看着两个泪眼婆娑的可怜孩子,萧翎长吐了一口气,心中纠结片刻,指了指燕阳道:“要不就按那货说的办法来?”
脑中闪过无数百姓捏着三支香对着上古凶兽的塑像虔诚祈祷的画面,徐同风面上明显抽搐了几下,“这是目前唯一行得通得法子了,但就是,缺德了些。”
冯崇咳了声道:“我觉着吧,总也好过让大家把袭青岩那畜生不如的玩意儿当神拜强,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它几万年前曾是吃人的凶兽呢?再说,这城中许多人不也是因着这凶,额,神兽才得以活命的吗?”
这就变成神兽了?确定不再多铺垫一下?
萧翎,徐同风对视一眼,又一同别过脸去。
唉,神兽就神兽吧。
*
了无大师羽化登仙这日,东华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整个王城中男女老少,但凡能喘气的皆集于此,心王登位那日也不见这般排面。
常祁带领众异姓王立于城楼之上,双手合十,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前方的高台,面上尽是敬畏。
登仙台与比宫墙还高出许多,曰三丈见方,磐石堆砌,层层往上,护国仙师便盘腿坐在最上头那层圆石之上,听说他子时便已登顶,美其名曰:汲取天地灵气。
往下去每层石阶上都坐着数名各地请来的高僧,手中敲击着木鱼,嘴里吟诵着梵音。
登仙台下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和尚,和尚背后立着侍卫,再往外便跪满了百姓,石板坚硬无比,夏衣单薄,便是跪上一会儿膝盖也疼得厉害,可大家仍忍耐着虔诚祈祷。
此时朝阳方起,清柔的霞光落在高台上,远远看去似镀了一层金光,好一派肃穆。
告示上言明晨正时分,大师将羽化登仙,时辰将近,所有人都目不转睛,伸长了脖子往高台上看,就见那登仙台四周突然升起了白雾,晨风一吹薄雾来回飘动,随着雾气越聚越多,整个登仙台很快被拢在其中,影影绰绰宛若仙境,台下众人呆呆地看着,竟是连呼吸都忘了。
正出神之际,这丝丝缕缕的薄雾又绕着高台旋转起来,欲转欲快,致烈风四起,直吹得人睁不开眼,木鱼声和梵音随之乱作一片。
但不过极短的一瞬,风便停了,众人睁眼看去,那白雾不知何时竟于半空中凝聚成了一只凤首巨龙,正与那日王城之上腾空而起的金龙一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