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吃得太晚,临近两点的时候段也带他去了一家三环外的私房菜。
私房菜的就餐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两点,这时候本不应该接待他们,不出意外的话,这家店又是段也的投资。
经理为他们选了一个靠窗并且安静的角落。
从落地窗向下望去,餐厅的庭院是纯中式风格的,中间有一道人工溪流,溪流里种着几簇荷花,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景观竹,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地上的光影斑驳陆离。
午餐是今日特别供应,融合料理,中西结合。
饭后甜点中有一道酸奶。
按理说应该是手工酸奶才对,可服务生拿上来的却是一瓶常见于各大商超里的品牌酸奶。
看上去有点廉价了,为了让顾客觉得物有所值,至少也应该换个包装才对,可不仅包装没换,服务员还特别用展示香槟的手法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
段也有些尴尬道:“行了,放下吧。”
冷藏过后的酸奶包装上挂着几滴冷凝水,谢玉承憋着笑,想看他能说出点什么名堂来。
“这瓶酸奶其实是今日特供,不算在菜单里的。”段也道。
谢玉承微微颔首,“最好是,要不然人均八百的私房菜,让客人吃普通流水线产品应该会很掉价。”
他接过那瓶酸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总之就是最普通的超市商品,平常还会搞买五送一的活动。
他翻过一面,神情微变。
酸奶的背面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从正面可以看出是和某部动漫的联动产品,有着精美的人物立绘。
“这不是之前他们找我约的稿吗,最近是铺到线下了?”谢玉承抬起头,惊讶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接稿都是用的化名,而且联动活动基本都会签署保密协议,画手不能在互联网上发布相关稿件。
段也怎么会知道是他画的?
“看一眼就知道了,毕竟我屏幕上就放着哥哥的画,每天打开手机就能看见,想不熟悉哥哥的画风都难。”段也笑着点亮自己的屏幕。
其实两幅画风格迥异,光论对比画风很难看出来是出自同一个人。谢玉承这些年为了还债接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稿件,他又是很少和甲方争辩的人,不会特别执着于个人风格,因此这么多年的作品看下来风格变化非常巨大。
想要通过画风认出他的作品是很困难的,除非是一直关注他的老粉丝。
可就算是老粉丝,大概也不会知道这幅作品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酸奶包装。
这个甲方开出的价格其实不高,优点是打钱特快,当那笔尾款打进他账户的时候,他彻底还清了身上挤压多年的债务。
他已经记不清那天的心情了,只记得那天他手里还有别的稿子要画,收到钱后默默给品牌方道了句谢,以极其娴熟的手法将钱转进了还款账户,然后继续开始工作。
就连当时也不曾拥有过的情绪波动,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到这瓶酸奶的时候,那天被压下的情绪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
就好像,被强制按下暂停键的人生终于可以继续前行,而未来,这个对曾经的他来说无比灰暗的字眼,终于带上了一点绚丽的色彩。
他终于可以不被过去禁锢在原地,终于有勇气去期待未来。
“我妈走得早,我爸在老家开彩票店,一年的收入也只够温饱的。”
谢玉承吸了吸鼻子,唇角勾着笑,嗓音却带着哽咽。
“我妈走后,我和我爸的关系越来越不好,他不太喜欢我,几乎把我当做是累赘,嫌我耽搁了他找女朋友。每个月他给我很少的生活费,为了省钱,从小学开始我就读住校,老师们都很关照我,学校每年的补助名额都会给我。”
他咬着酸奶瓶口,只觉得牙尖都是酸的。
“可我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家里穷,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我会去干点小工,可年纪太小,只有认识的画室老师肯收留我,让我在画室里帮忙洗颜料盘或者画笔什么的,打点杂。”
“学艺术,很费钱,你应该很好奇我是怎么考进美院的。”谢玉承望向窗外。
段也轻轻牵过他的手,有点心疼,但不敢说出来,怕他伤心。
谢玉承回握住他,耳边的耳坠在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侧脸被阳光笼罩,另一半藏在阴影中。
餐厅里有一架三角钢琴。
“阿也,可以弹琴给我听吗?”他问道。
段也没有犹豫,拉着他坐到钢琴前。
这个点的餐厅只剩下他们,经理特地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四周空旷,琴声灵动。
段也修长的指尖在琴键上跃动。
那是一首极为温柔的钢琴曲,像春天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像夏天阴影中凉爽的风,能让心沉淀下来。
谢玉承轻轻靠着他的肩,闭上眼睛,“你知道傅全吧,美院现在的院长。说起来一切都很巧合,那时候,他老婆就在咱们那个县城里当美术老师,我就是在她的画室里打工的。”
“说是打小工,其实还蹭了很多节课。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想着要离开那个小县城,想要去大城市,可我的家庭不能支付起我的大学费用,更别说是学艺术,我想让他们资助我,于是更加努力地在他们面前赚存在感。”
“小小年纪,就有那么重的心机,我觉得我这人挺糟糕的。”谢玉承笑了笑。
琴声稍顿了一下,段也心疼地叫了声哥。
谢玉承摇摇头,示意他继续,“男朋友,别停。”
琴声在周围像波纹那般荡开,那股让人安心的皂香味让他的神经渐渐平静下来。
即便是回忆起那些最糟糕的过去时,他的心情也依旧平静。
“大一到大三,一直半工半读,后来听说可以在网上接稿,生活还算宽裕起来了,再后来又顺利保研,我都以为我的人生真的要好起来了。可你知道的,像我这种人,就不配过舒坦日子,一好起来就会马上坏掉。”
就像没有常温保存的牛奶,隔了夜,看上去成色上佳,其实喝起来已经酸了。
“我爸投资失败,欠了三百多万,还把房子卖了,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债主找上门,在学院大吵大闹,报了警也无济于事,那笔账,只能算到我身上。”
“可能对你来说,三百多万算不上什么,可对我来说是笔天文数字。我不敢表现出来,让别人觉得我多可怜,多脆弱,就像当年不肯接受助学补助一样,我只能靠自己,一笔一笔地填上那笔窟窿。”
“再后来,你应该就都知道了。”
那时候也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大,还没怎么见过世面,得知那三百万的时候觉得那是一笔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数字,脑子里连怎么死都想好了。
也就是楚深他们几个看似混蛋其实确实有点混蛋的玩意儿,明里暗里地把他开导出来,又是要偷偷给他凑钱又是陪他一起打工的。
尤其是楚深,就连晚上睡觉都不敢让他一个人睡,非得把两个人之间隔着的床帘剪了,每天晚上都陪他聊天,怕他用枕头捂死自己。
“别人都说我和你哥在一起是为了钱,一开始是有这种想法,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太多了,你哥背的欠款可能比我还多,也就是他背靠着段家,没人找他要债而已。”
谢玉承慢悠悠走下台阶,瘦削的肩胛骨支撑着薄薄的衬衫,挺直的脊椎在日光灯下若隐若现。
“走了,阿也。”
话音刚落,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将他捞进怀里。
男人的呼吸喷薄在他颈窝里,短发微微刺痛了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段也的身体贴紧了他的后背,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给他。
谢玉承觉得耳根有些痒,往一侧偏了偏头。
“哥。”段也的声音闷闷的,“如果一开始就是我,该多好?”
谢玉承看着外面刺眼的阳光,阳光落进餐厅,刚好停在他的脚尖前方。
段也这是……入戏太深了吗?
他想要提醒,可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哥,你跟我来。”段也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迈进了那肆意的阳光里。
竹影幽深,蝉鸣聒噪,几朵荷花随风摇曳。一条街的国风建筑,他们走了几步就到了旁边的高级商超。
品牌的联动营销活动正在举行,高级商超门口摆放着印有联动立绘的广告牌。
超市门口就是酸奶的特别展示柜,动漫粉丝排着队在这里为自己的喜欢买单。
购买一箱酸奶还附赠联动徽章,另外还可以和超市请来的coser合影。
他们走进队伍里,段也从身后抱住他,撒娇般把下巴搭在他肩上。
公开场合这样亲密的举动让别人不免侧目,更何况他俩的长相在人群中简直太过惹眼了,而段也又高,他若不是弯着腰,估计能看到在场所有人的头顶。
“前面那个归你,后面那个归我!”
“滚呐,看不出来人家是一对吗?”
“万一不是呢!!我先冲了!”
长得一脸乖巧的小男孩忽然凑到他们身边,红着脸把手机拿出来,对着段也打了个招呼,“帅哥,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段也朝着谢玉承抛去一个求助的目光,用下巴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谢玉承被他弄得很痒,夹着脖子笑道:“他是直男,真的,溜直!”
“啊,对对对,我是直男。”段也附和道。
男孩看着他俩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又把手机递给谢玉承,“那可以加个你的微信吗?”
段也动作突然停了,目光骤然变得阴鸷起来,他将谢玉承挡在身后,冷声警告道:“当我死的啊?”
男孩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不情不愿地离开,嘴里嘟囔着道:“刚才不还说是直男吗?神经病。”
等他走后,谢玉承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阿也,这人一看就是0好吗?撞号了,你担心什么啊?”
“我以为你不是纯0呢?”段也这下把他搂地更紧,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的关系。
谢玉承深吸了一口气,把笑给憋回去,“那是因为老段,他不行只好我上,我也想啊,就是他不愿意,他不乐意当下面的。”
“他最好是不乐意,别是阳痿加痔疮,那他就完蛋了。”
“?”
段也愣了一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会、吧。”
队伍终于到了他们,谢玉承怕自己再提这事能给自己笑死,急急忙忙去提着一箱酸奶去找coser合影。
“小姐姐,可以帮我们拍张照吗?”
导购员热情地接过手机,对准他俩道:“可以再亲密一点哦!”
“对对对,就是这样!”
随着咔嚓一声,仿佛过去一切的不好都已经消失在了往昔的烟尘里,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刹那,今后的每一天,都比昨天要好,比今天要好,会一天比一天更好。
谢玉承拿回手机,看着照片里他们笑容璀璨的模样,心中莫名洋溢起幸福感,虽然眼下有些关系是假的,但现在的感觉是真的,他感到快乐,嘴角止不住地扬起笑意。
正要走,段也又轻轻把他拉回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导购员,“麻烦帮我也拍一张,谢谢!”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照片要拍两张,但谢玉承还是欣然配合了他。
导购员念起倒数数字。
在按下快门键的前一秒,段也忽然凑过来,在他侧脸上落了一吻。
转瞬即逝的触感。
可时间却像是停滞了。
“哥!”段也站在阳光底下,举起手里的酸奶朝他晃了晃,“分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