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气势汹汹的人马带着各式闪着金属光泽的工具前来履行万金花与小白菜共同下达的命令,老校长在二楼的办公室木门已经是半个老古董,被当做原料的那棵树经历世代轮回已经再次遮天蔽日,写着“诲人不倦”的毛笔字牌匾下桑田沧海,吹胡瞪眼的男人们扮演了采珠人,用凿子撬开那已然有了裂痕的蚌壳,纸做的珍珠就轻飘飘地飞到空中,这便是他们今天的收成了。
“最最敬爱的校长,见信如面……”
采珠人们退回到自己本来的身份中,为这些白纸黑字的证据而欢呼雀跃。他们在万众瞩目当中凯旋而归,第一个前来迎接他们的正是小白菜。他的手臂是一根滚圆的柱子,在他忽然能言善道的日子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他用锐利的指尖拽住李洪的裤腰带,在他盆骨上方的位置留下一个猫啃般的血口子。
“万分感谢您的帮助,我和妈妈已经顺利在此定居。我们住的地方不大,但您介绍的房东阿姨也是和您一样好的人,我们的楼上就是雅芝姐……”
纸片珍珠上的文字从小白菜幼犬般的嗓音中被念出,成为确凿无疑的箭对准了老校长的眉心。她并无多少反驳的空间,这是她后半生活着的意义。现在,她作为私藏了明珠的窃贼被推到了明月庄的目光下。人们的牙齿和唇舌不断摇晃着老校长眼前的景象,她微微调整了站立的姿态稳住自己的脚跟。
“学校离这里不远,我现在走路去上学,以后我就乘着火车去更远的地方上学。妈妈在这里的一家纱厂找到了工作,她下班的时间有点晚,但我可以在家里等她,或者去房东阿姨那里……”
这是李小枝的字迹,李洪举着这页信纸像挥舞着得胜的旗帜。李洪确信自己找到的是老校长对他的女儿进行了精神控制的直接证据。在他的口中,李小枝在校长的哄骗下深陷在美好明天的幻想中,于是小枝才会与母亲一起离开生她养她的明月庄,离开这个应有尽有的庇护所,投入到水深火热的外部世界。他的观点得到了小白菜的确认,她们是无依无靠的两个女人,从明月庄这片仙家福地离开根本就是脑袋里生了疮才会干的事。
“高中的课有点难,这里的同学懂的也比我多,有时候我也会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我常常因为这有些尴尬,校长,您有什么办法吗……”
众人在李洪的宣讲中拼凑出一个可怕的故事:他们面前的这位老校长居心叵测,她因为当年下乡时不愉快的经历而痛恨明月庄,痛恨这里沐浴着吉祥天师的照拂。于是她将自己的爪牙渗透到中学的孩子们当中,在他们的头脑中种下恶疮,驱使他们一个个逃离明月庄。不仅杀人于无形,更能起到让明月庄逐渐绝后的作用。而她本人则耐心等待着一个绝妙的机会,在登临塔下放火来彻底宣泄自己对吉祥天师的恨意!
“您寄给我们的东西已经收到,妈妈也向您问好,期待您的回信。”
啊!李洪更加确信,自己是一个无端丧女的可怜人,凶手就站在自己面前,秘密就藏在信中所说“寄去的东西”里。李小枝母女不告而别之后就杳无音讯,现在又莫名其妙的与这个老校长有信件往来,一切都在李洪眼里变得有迹可循,他自然地从中总结出结论:老校长就是害得他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登临塔的灾难同样出自她手。
老校长的世界仍在微微颤抖,她在太阳猛烈的照耀下感到头晕,但仍平静地反驳道:“李洪,小枝好着呢,比作为你的女儿的时候好多了。”
“你们听!听到她在说什么了吗?什么叫作为我的女儿的时候,意思是她现在不是了?不再与我有关系了?因为她已经在这个老妖婆的洗脑下成了她的傀儡,一个忘根忘本,死不足惜的东西?”
忘根忘本?死不足惜?东西?老校长在摇晃的景观中试图进一步确认自己为学生们做出的选择,这群人的头脑也像珍珠一样光滑干净,如果他们的愤怒无处落脚,以后中学在庄子里就步履维艰,但如果她今天可耻地屈服了,孩子们就真的要永远地陷入到水深火热中去了。
“不,校长,不要投降。”
世界停止了摇晃。李春生短暂的脱力之后穿过骚乱的人群,在景象即将崩塌之前来到了老校长的身边。我和慧慧已经圆满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现在我在另一头看着他们,就像观察一群沙盘中的小人。李春生要对老校长说的只有一个道理:不值得。
“别投降,校长,自毁不是牺牲,它没有意义。”
老校长睁开眼看着他,“春生,我没投降,我想过,但我拒绝了。”
显然,对于此前的问题,老校长早已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道路,但走得慢些,总比就地解散好得多。
我和李春生都松了一口气,老校长做出了李春生最期盼的回答,那么往后的一切就收回到了李春生的掌握之中。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小白菜用他的小手推开了正要发言的李池,“这位……李老师?要发言的话请让大家都听到,不要说悄悄话嘛。”
“小子。”万金花为自己被抢走的话语权抬起腿拱了一下小白菜的肚子,“这话该是我来说。”
“可是妈妈,妈妈。”这孩子走上前来将自己挂在母亲的右腿上,“我是在帮您呢,为什么要怪我?”
妈的。我能肯定当时站在最内圈的所有人都听到万金花骂了这么一句,但很快她就带着这个腿部挂件神色威严地主持流程了。
“你!”她指着李春生问道:“有什么意见吗?”
“有啊。李洪对老校长的指控从头到尾都是诬陷。”李春生的语气平静,与老校长的气质如出一辙,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直视着万金花,而是垂下眼睛与脚边的小白菜对视。
“放屁!”男人跳起来,手里挥舞着信纸大喊,“我才没有诬陷她,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你这个后生与这个女人是一伙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哼!你们中学的老师和校长打断胳膊连着筋,你肯定是眼看自己的靠山要倒台了,才来假惺惺地关心她,防止自己被供出来。”
这是明月庄的大多数人都拥有的特异功能——用老鼠般浅近的眼光发挥出摇曳生姿的想象力。他们都是天马行空的艺术家,和意志坚定的行动者,李洪对自己本次的发挥感到相当满意,已然站在了辩论的制高点。
“李洪,可是没有说实话的人是你。”
他比之前弹跳得更高了,“我?你说我?”李洪刷刷撸起两臂的袖管,“万婆子!小白菜!你们现在就给我做个见证!我李池对着吉祥天师起誓,要是我刚才说的有一句假话,我就,我就……”
这赌注让他磕磕巴巴,李春生问他:“你就怎样?”
这男人又开始扮演校对员,将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全部梳理了一遍,最后决定:“我就与李小枝一起变成明月庄的下贱畜生!”
瞬间长吁短叹齐发,众人无不惊愕于李洪口中说出的毒誓,话到了这种程度,就没有人再怀疑李洪是胡说八道啦。
“你确定吗?”李春生问他。
“我百分之一万的确定!”
“嘿嘿嘿嘿嘿……”小白菜咧开他豁了牙的嘴笑起来,“好,李洪,我也认可你的发誓是有效的了。那这位呢?你对他的誓言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春生摇摇头,“我就不说了,我说什么都没有她有用。”
众人终于顺着李春生抬眼的方向见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姑娘。他们的五官都有着同一套行为逻辑,在李洪的激情演说下,他们都是被小飞虫吸引的绿眼猫,现在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身影,又都尖啸着回到了人的躯壳里。
而这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只在李洪的身上外化为疯狂的叫喊,他指着那个姑娘跌坐在地,浑身颤抖,“你……你……李小枝!”
“小枝。”老校长双手掩面,站在我这个位置也能看见她眼眶里的泪花闪闪发光。
“你在这儿说我死了?”我们都记得小枝的声音,几年前她还是个坐在教室后排畏畏缩缩的小女孩,李春生用一颗陈皮糖扭转了她在学校的境遇。如今,她以一副崭新的面貌来扭转老校长的境遇。
“小畜生!”李洪坐在地上将手高高举起,“忘本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这里,你和你那个没脑子的娘就活该被骗出去死外面!”
“你放心吧,我会死在外面,和你死不到一块儿去。”李小枝看了李春生一眼,向他短暂地致意,“但你今天的话,每一句都是为了泄私愤而胡说八道!我就跟你,跟万婆子,跟这里所有的人说清楚,你听好了。我在中学要毕业那会儿,你就惦记着要我打工去帮你还赌债,你的算盘打得好啊,我做几年的工就可以找人把我嫁出去,你拿上一笔彩礼还能去赌。要不是校长帮了我们一把,我早就在清溪河里投水淹死啦!”
“我没有……”
李小枝不管他,“你对我和我妈就没有一点儿用,你没了钱只会找我们要,没有还要打人,我头上的这条疤,不就是你打出来的吗?”小枝撩起自己右侧耳上的头发,一条歪歪扭扭的疤痕隐藏其中。这是物证,它远比语言来得有效。
老校长沉默地上前来抱住了李小枝,弥合了两年来空间上的遥远距离,李小枝在老校长耳边轻轻地说:“校长,请您等我说完吧。”
李洪呆坐在地面上开始幻想自己是一块没有感官的石头,这样就可以对众人的议论置之不理。他从一个丧女的可怜虫转变为了窝囊的赌鬼,不过到此为止还不能驳倒他此前的证言。
李小枝继续说道:“这都是我们的家事,要是大家不信我也理解的。但你说校长对吉祥天师怀恨在心,你怎么不说你一直以来也恨着校长呢?我们校长的这条腿,当年就是被你带着人打断的,你有什么资格来审判她?我年纪小没有亲眼看到,但明月庄的老人们全都知道这件事!”
“你!”李洪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像个多年没有上油人偶般机械地看向周围的人群。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举了起来,“我知道,他从我家借的铁锹。”
“我也知道,我哥就是跟着他去的。”
“诶呀!诶呀!”李洪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直拍大腿,他再次对准李小枝,“她果然在你脑袋里种了恶疮,把你的脑子都洗干净啦!才会这样来背叛我!”
“李洪。”李春生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谩骂,“你之前如此笃定老校长害死了李小枝,现在李小枝就好好地站在这里,这不就说明,你说的不是实话吗?”
“啊!”
他再也无法扮演任何一个角色,李洪有生以来见过的所有四足动物全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幼时骑着拉过磨的毛驴在悲鸣,他牵着吃过草的水牛留下眼泪,他亲手剥过皮的山羊四肢僵直,他圈养过的母猪在泥泞中渐渐窒息。在所有这些动物的眼睛里,李洪看到自己的身形在太阳下如同水草般扭曲,来自大地的吸引让他匍匐在地。呵,这些人都是没脑子的墙头草,他们的脑子都被这个诡计多端的老巫婆吃掉啦,他们全都不配站在这里,而应该得到和老巫婆当年一样的惩罚,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爬行!
于是,李洪就真的想要把所有人的腿都咬断。
是的,他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蜕化为了用四肢爬行的生物。
“汪!汪!汪!”李洪干枯的四肢刨起一层黄土,他张大嘴冲着人的小腿就要撕咬,现在人们扮上逃难者的模样往所有的方向散开,在他的牙齿即将碰到李春生的裤腿时,我揪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我无法忘记当时李春生俯视李洪的眼神,那是一双充满了哀伤的眼睛。
李洪的蜕化不仅表现在外形上,连他的骨骼和肌肉都一并完成了改变,我听见他的喉咙当中传出呜呜声,整个人完全像一条疯狗般怪叫挣扎着。如果不彻底控制住他,恐怕今天的审判也无法结束了。
我也不知道慧慧是什么时候取来的她的药箱,总之她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我耳朵边,“你挡着我了,把他脖子露一点给我。”
我托着李洪的下巴迫使他扬起脖颈,同时也防止他把嘴伸向慧慧的胳膊。
等到慧慧把一针镇静剂全都推入他的静脉,李洪在失去意识之前一偏头就啃住了我的虎口,使手掌上的刀伤变本加厉。我成了这次骚动中唯一受伤的人。
李春生对这里的流血并不关心,他早就在一旁安慰老校长和李小枝了。
“嘿嘿嘿嘿嘿嘿……”小白菜为自己的重新登场鼓掌庆贺,“李洪的誓言生效了,看来他的确说了假话嘿嘿嘿嘿……妈妈,我们怎么处理说假话的人呢?”
在李洪忽然的蜕变下,已经没有人再敢聚拢到他身边,直到他被扭曲着身子塞进一个铁笼子里,万金花才满头大汗地说道:“锁起来,锁起来!别让他跑出来害人!”
“妈妈,你不处理他吗?”小白菜问。
我想万金花被这突发的事件吓坏了,她此刻没有顾及作为神婆子的庄重颜面就踹了小白菜一脚并骂道:“你个小棺材盖儿不说话像是会死!”而小白菜顺势盘腿端坐在地上,对着万金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脸。
“我当然会处理!”她又对着惊魂未定的众人宣布:“他是自作孽,引来了天罚,我们要怎么处理他,也得好好准备一场法事,问问吉祥天师的意见!”万金花在这一天的吵闹中显出疲态,她望向老校长和李小枝,“走吧,走啊!你们没事儿了!”
有人却不希望就这样结束,声音从万金花的脚边响起,“妈妈,这不对吧?李洪受到的天罚是因为他编造了李小枝的死讯,可没说关于老校长的部分也是假的呀。”
银铃儿站出来:“妈都说了结束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嘿嘿嘿嘿嘿嘿……姐姐,我的好姐姐,对于这种不确定的事情,当然是用我们明月庄千年来的传统试一试咯。既可以降妖除魔,又不会冤枉好人,你要是觉得老校长无辜,我这可是在帮她洗刷冤屈。”
小白菜口中的古老方法也不知道是从哪一本野史典籍上流传下来的——询问此人是否有罪之后去点燃他的头发,若是顺利燃起,那就代表了他的清白,若是无法点燃,那就说明他身上盘踞着不祥的祸端。
这方法年代久远,侮辱的意味远远大于验证的本意,即便大多数人的头发都会不可避免地被点燃,但在那漫长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年代里,我们见过太多因为在这样得来的“清白”名声之后仍然羞愧自杀的无辜者。
小白菜对老校长就抱有这样的心思,他现在不顾万金花难看的脸色继续在人群中央发出笑声。他指着此前去扮演采珠人的那队人马吼道:“你们还不快去准备!”
他们再次换上戏装,扮演一队神圣的执行者,将老校长与我们分隔开,可怜她枯瘦的四肢全然不具备与执行者们相抗衡的能力。
我听见人群又像鸟兽般吵闹起来,他们都急于成为验证结果的第一见证人,李小枝与银铃儿冲过去想从最外层拨开人群,金铃儿从另一边绕过来加入他们。李春生试图拉住她们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看到他那双哀伤的眼睛现在落满了无奈。
很快,火光的温度爬上小白菜的脸,他和人们一起在蛋白质燃烧的臭味中露出欣慰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