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雨过天晴,整座宅院皆是虫鸟鸣叫声,刚过完冬,气温还未升高,小径依旧潮湿。
周一,许先生每周一都要托人送信。
张姨回家看外孙,就只能是我了。
二爷怕许先生走丢,从不让他出门,他也不乐意出门。
我心头一颤,不禁想起那年春,头一次替他送信。
记得那天有些冷,深东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春雨一阵一阵下个没完,土壤中有星星点点的嫩绿冒出头,在春寒中活得艰难。
我接过信来的邮局。
这里除了寄东西就没人来,安静的很。
把信递过去,邮局的人接过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与人名,又还给我。
“是许先生送的信吧?拿回去吧。”
我疑惑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啊?这地址早就改名了,这旧地址压根找不到地方。”
“你怎么看一眼就知道?”我追问着。
“因为他每年都写信送来呀,听局里老一点的说,他送信有六十多年了,”那人轻笑两声,续道:“次次都是这个地址,局里没人不知道,起初还送的出去,但就是没人回,后来地名改了,就送不出去了呗。”
我闻言,一时间愣住了。
六十多年啊……
我不明白他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消耗别人的时间,到底有什么用。
那人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猛然回过神来,听见他风轻云淡的说:“你叫他有事就打电话呗。”
我低下头看着信封上的收信人:孙野言三字。
那字迹是许先生的,我一眼便能认出来,工整干净的小楷,看的我心里发慌,眉心皱的更厉害,唇瓣用力抿了抿,没有说话。
手握的紧了几分,隐隐恼怒着。
明知是送不出的信,还要劳累别人,那么的任性而固执。
带着信,我回了四合院。
那时许先生正在院子里。
披着柔媚的春光,长发如月般皎洁洒落在地,他仰坐在院里,沐浴着暖和的春风,手里拿着一把竹扇,轻轻的挥着。
春风佛我少年志,一是懵懂二发芽。
走到门口,我远远的望着他。
他听见动静回头,抬眸而望,眼眸亮了起来,露出如孩童般期待的表情。
对视之际,我不由征了一下,原本争论的话都忘记了。
心里的怒意随风而去。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的走到我面前,展颜一笑。
我心头一紧,思想挣扎一会,还是把信拿出来,递到他的眼前。
没帮别人办成事,难免有些心虚,虽然深知是办不到的事,可看他期待的模样,还是不忍心。
他看着信,神情滞了一瞬,笑容渐渐消失,明亮的眸子一下子变得黯然失色,不过半秒就再次笑起来,笑得苦涩。
喃喃自语道:“怎会又是如此……”
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想不出用什么话语去安慰他。
一句话也说不出。
因为这本就是个无理的要求。
“罢了罢了,”他恢复到往日的平静,接过信,冲我摆了摆手,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奈,“没指望你能帮我。”
声音冷冷的,犹如一池静水,平静而深邃,难以窥见内心的波澜。
他说话总是惹人生气。
明明是他托我帮忙,现在又说我帮不了他,那一开始委托我做什么?
我不客气的直言道:“要是真想找人,就自己去想办法,别一天老折磨别人。”
他愣愣的看向我,眼神迷茫,仿佛突然的话语正中要害,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我跟着愣了一下,意识到言重了。
却好面子,不回头的走了。
入夜,夜色昏暗,月牙高高悬挂在树梢。
那晚他没吃晚饭,或许是他没胃口。
又或许他在与我赌气。
我心里也有怨气,自顾自的想着,他生气,难道我就不生气吗?
爱吃不吃,谁惯着他。
我这样想着,便放纵了他,恼怒冲昏了头,完全忘了他的胃病。
后半夜,明月高挂。
他坐在院中喝了点酒,趴在桌上睡去了,月光洒在他身上,照着那头银色的长发,狐狸耳朵慢慢显现出来,耳朵也跟着露出来,他蜷缩着自己,是难得的乖巧。
此番美景,我忍不住拿出画本,一笔一画勾勒出他的模样。
正起劲时,他突然睁开眼睛,冷冷的注视着我,眉眼之间,一片凉意。
他唇齿间不清晰的开口,声音干涸而嘶哑:“你又在画……可是听不进我的话?”
说完,他又昏昏沉沉的睡在桌上。
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我望着他,眸中无尽的笑意蔓延开来,仿若明珠璀璨,光彩琉璃。
近距离的窥视着他,细长的睫毛上沾有泪珠,眼角微微泛红,似有泪痕,连昏睡时眉毛都轻轻蹙着。
收敛了平常锐利的目光,咄咄逼人的模样,头发有些杂乱,冷峻的脸上露着倦容。
似乎很不安。
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见他没反应,胆子更大了些,指腹点在他的眉心,他如受惊般睫毛微颤了颤。
我笑意更深。
“不开心,少喝点酒。”
第二日
他躺在床榻上,没有起床。
到正午时分,我觉得奇怪,进了他的房间查看。
他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连哪里是头都看不出,轻声叫他,他没做回应。
我疑心更重,蹑手蹑脚的掀开一点他的被子。
瞧见他双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伸手一摸额头,是滚烫的,浑身打着寒颤,手紧紧捂着小腹,痛苦的蜷缩着身子,却一声不出,安静的缩在被子,不仔细,根本无法察觉。
我着急忙慌的把他的药翻了出来,却不知道,这些药是什么吃法。
胃病的药和退烧的药能不能合着一起吃?
……
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给张姨打了电话。
张姨马上回来了,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眉头紧皱,内心猛然一颤,想起自己昨天放纵他干了些什么。
在寒春里喝酒吹风。
或许他昨夜就开始疼了,但他嘴硬没有说,捂着腹部,自己挺了一夜。
联想到他晚上疼痛到发抖的模样,想起自己做的蠢事,忽然心里头猛地刺痛了一下。
他昨天有没有哭呢。
有没有因为我说的话而受伤。
我眉头皱的更厉害,想起他昨夜的泪痕,心底泛出一丝心疼,想起他惨白的脸,就不由得后怕。
面对这些,我却束手无策。
张姨端药给他喝,我斜靠在门口,眼睛紧紧盯着床榻上虚弱的他,鼻头发酸,悔意在心中如何都挥之不去。
本想上前去关心他,可又想起,他那孤傲的性子,只会怪我自作多情。
守了他一会儿,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转身前,我恍惚间接触到他的视线,一贯平淡冷漠的眼底,变得柔光浮动,似珑了散着清晖的月华。
定是错觉。
傻子许轼瑜。
痛到不能呼吸,哭到不能出声。
你的委屈谁又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