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周念之屋内燃着灯光,他端坐于书案前,于宣纸上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曲里拐弯的文字密密爬了两页,最后收笔,将纸于案上晾干。
他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裳,推开了门,屋外众人或倚在墙角,或躺于砖石之上,见他出来,具是醒来,抱剑走到他跟前。
周念之朝他们躬身,深深行了礼。
众人皆惊,连忙过来将他扶起:“公子这是干什么。”
“周某不才,这么多年,让各位隐姓埋名,竟无一日过过畅快舒心的日子,还请大家相信我,若是能打赢接下来这场仗,我们定能重返皇城。”
周念之本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本就亲如一家人。如今为着一个外人,闹了许多龃龉,见周念之低头,他们亦脸上火烧,急急道:“我们当初都是誓死追随将军的,亦是在将军灵前起誓会照顾好公子,公子饱读诗书,定时比我们这些大老粗明白时局,公子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们定全力相助。”
见他们目光热切,周念之心中亦感责任重大,既然他已经选了边,就必定得全力以赴了,他离他们更近了些,将自己带李雨泽去治眼疾这些时日的计划安排下去。
*
天边泛起鱼肚白之时,周念之穿着皱巴巴的麻布衣裤,脸上粘了胡子,搀扶着少年打扮的李雨泽上了铺满稻草的牛车。
他驾着牛车顺着锦江往上游去,要走两个日夜才能去到雁荡山。
两人行于山林的小路上,竟见到许多举家搬迁的难民,大人孩子身上都背负着重重的家当,不知徒步多少日夜,蹒跚地走着。
尽管对锦江受灾多有耳闻,却不如见到这些逃难之人来的感触深切。
行至午时,众人皆停下来修整,李雨泽也拿出了早前装好的冷包子。她吃了一口,干巴巴的外皮难嚼的狠,里面的馅也失却了原有的滋味,她微皱了下眉。
“王爷将就一下,王爷嫌弃,旁边倒是有个小姑娘眼巴巴瞧着呢。”
车辕旁确是有一个十岁来的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李雨泽手中的包子,而她自己手里,只有干硬的杂粮饼子。
李雨泽虽看不见,这几日听见众人哀戚声,也能想象出惨景,她便问了周念之那孩子的方位,将包子递过去,柔声道:“给。”
小女孩怯怯地回头觑了一眼疲惫的父母,见他们顾着照顾弟弟,没注意到她,便朝李雨泽靠过来,用半块冷饼子换了她的包子。
方拿到手,便双手捧着那包子,还未来得及去咬一口,忽而被人一把夺了过去,狠箍了她一个耳光。
“啪!”一声响,李雨泽心中一突。
只听一个中年女人高声骂道:“小没良心的,有了好东西就想着独吞!我看你就是个养不熟的小贱人!”
转头将那包子掰成了两半,一半给了孩子爹,另一半给了一同女孩差不多大的男孩。
夺走之后还不解气,又要去教训那小姑娘,旁人看不下去,劝了几遭才将将拦下。
李雨泽从旁人的议论中大致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气愤,她欲站起身去和讲理,被人拽了袖子。
她怒而扭头,眼前虽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就是知道周念之在面前,她问:“你抓我做什么?”
周念之道:“你能护她一时,能护她一世吗?”
李雨泽眉头火气渐熄,依旧不服:“那就作视不管了么?”
“现在你是出了气,待你走了之后,她父母的怒气岂不是还要发泄在她身上?”
李雨泽彻底偃旗息鼓,心火渐渐烧竭,不免难受,她不懂,都是自己的孩子,怎能如此地区别相待呢?
她问周念之,周念之对她笑了笑,反问:“王爷认为贵妃为何要让你做皇子,而不是公主?”
李雨泽愣住。
周念之不再言语,又从包裹中拿出一个浑圆的包子递给她:“王爷身上有伤,多吃些东西罢。”
又接过了她手上的硬饼子,自己吃了。
李雨泽依旧皱着眉,但也大口大口吞吃了下去。
突然间,一声尖啸,山路两边竟冒出了许多马匪,他们一边高声喊,一边拿着鞭子高高甩起,马蹄声如急雨般噼里啪啦袭来。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李雨泽本能想拔剑抵抗,一撑手臂,背后伤口登时撕裂,她痛的又坐了回去,又想到周念之身体病弱,他们两个简直毫无抵抗能力,心中登时慌了起来。
周念之还算稳重,回头对李雨泽低声道:“莫轻举妄动。”
李雨泽听话安静着,有一扎着长辫的女匪骑马到了他们跟前。
两人假装害怕地低下头。
那女匪身高体壮,长相美艳,下了马,略过满脸贴着胡子的周念之,看向了车上半躺着的李雨泽。
她用马鞭勾起李雨泽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
见她桃腮粉面,一张白净的小窄脸上带着些雌雄莫辨的阴柔气质,登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灿然一笑,朗声道:“来人!将我压寨夫君好生迎将回去!”
说罢甩起鞭子朝着远处去了。
李雨泽心中错愕,她说的是谁?
接着便有人来拉这辆牛车,马匪亦见到了驾车的周念之,问道:“你们俩什么关系?”
——“不认识。”
——“我是他哥。”
两人同时出声。
李雨泽:“……”
两人同行,定不可能不相识,那马匪自然认作周念之的话是真的,既是哥哥,得好生相待才是,便将周念之绑了手脚,丢在了牛车上和李雨泽作伴。
李雨泽凭着感觉靠近了周念之,唇上忽然触上了什么,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嘭”一声闷响。
只见周念之脸色极难看地歪在一旁。
他方才正思考对策,略略失神,忽然间耳尖一凉,恍然回过神来,见李雨泽竟凑他如此近,心下一惊,连忙避开,却不想一头撞在车板上,撞得生疼,硬生生忍住了痛呼。
见牵牛那马匪看着远处的人群,并未注意到他们,略定了神,他轻声道:“你要干什么?”
李雨泽手指轻触了一下唇,不知自己碰见什么了,心中发虚,也轻声问:“我们该如何脱身?”
“那女匪看起来不像穷凶极恶之人,到时你私下编个故事看是否能将她骗过去,这是最好。”
“若是骗不过去呢?”
周念之从袖中捻出了一粒极小的药丸,塞在李雨泽手中:“藏于甲间,找机会放入那女人吃食中。”
李雨泽蜷起手来,心中不免惊诧:“你何时备好的毒?”
“前两日计划要带你上山之时,想着怕再遇见那要暗杀你之人,便做了些防备。”
听罢此话,李雨泽心中忽而有些烦躁,她现在好似过于依赖周念之了,遇刺这么多次,竟因着和他同行,一点防备都未做。
想着想着,不禁恼起自己来。
剩余马匪将众人聚在一处,在他们的行装中翻找了许久,未见到有金锭银锭之类,便有人报给那女匪:“老大,这批人里没有富户。”
那女匪挥了挥手,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匪徒们,竟直接掉转了马头,隐没进山林中了。
只留下大受惊吓的众人面面相觑……
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余,也分出了一分心神给那牛车的背影,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好好的一个小公子,就要被这马匪糟蹋了。
众人整理着被马匪翻乱的物什,又是过了好一会儿,一人忽喊道:“呀!小贱人跑哪儿去了!”
丢的正是方才李雨泽递包子的那小姑娘。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尽说些风凉话:“说不定方才慌乱中跑丢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怕不是被马匪的小喽喽劫走了。”
那小姑娘家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声道:“小兔崽子尽惹事,丢了就丢了 ,反正一个姑娘,以后嫁了人也不是自家人了。”
却没看见,不远处的大树后头,那小姑娘正欲跑过去找他们,忽听见这话,脚下停住了,眼圈泛红,泪珠儿成串地流下来,静静的站着,就这么看着他们愈走愈远。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她抹了一把泪,想起方才那马背上女匪的潇洒模样,喃喃道:“你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们了。”
说罢,嘴一撇,泪又掉下来,却又抹了一把。
就这么一边哭,一边抹泪,迈着短短的腿,转身朝着马匪消失的方向跌跌撞撞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