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患当夜,锦江上游水因堤坝被毁,分流入平原,因而下游水势减缓。
周念之在水中挣扎着浮浮沉沉,幸而发现了一块浮木,方稳住了身形。他本以为李雨泽昏迷入水回天乏术,被冲到浅滩之上时,竟发现了她也被冲上岸来。
他跌跌撞撞地爬到她身边,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微不可见。他轻叹一声,身体乏累,亦躺倒了。
夜空中月明星稀,让他想到了十六年前的一个秘密的晚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李雨泽。
他不过四五岁,而李雨泽才会咿咿呀呀地学说话。
卧房窗前,她和她的母亲被父亲揽进怀中,而他和他的母亲只能见不得人地躲在屏风后。
母亲告诉他,父亲和贵妃是有情人,周念之当时不懂,有情为何不在一起,为何还要和母亲生下他来?
他在屏风后嫉妒地看着那个只会啃手指的包子一样的小孩,是她抢走了他的父亲,而她的眼神却那么懵懂,懵懂地让他自卑。
那一幕常常和父亲死亡的场景一齐在他梦中出现,成了他的梦魇。
算命先生说他心中有结,他不懂,或者说他不想懂。
父亲真既然敢与贵妃私通,那他真的没有谋逆之心吗?
为何父亲临死前都不忘让他辅佐李雨泽,李雨泽和他什么关系?
他这么多年谋划,是真的复仇吗?
他承载着父亲旧部的仇恨,这是他熬过痛苦的锚点。如若李雨泽是父亲的一步棋,那他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
他一开始计划接近李雨泽,非单纯因父亲的遗言,亦是想知道她究竟是谁?
听她被远调权利中心,他是开心的。因为即使她是棋,那也是失败的一步,他做的一切便有了意义。
可是没想到,他和李雨泽兜兜转转又到了一块儿。
他一直纠结,欲杀未杀,没想到如今,她竟如此便死了。
虽复仇之路未卜,他心中却释然,因他的心魔随着李雨泽的死可以被永远埋葬。
未见天日的秘密,当然是不存在的。
又轻轻喟叹一声。
他抬头瞧着星光,辨认方向,发现这里离邻水县应不远,自以手作哨吹响,连吹了几声,无人回应。
他浑身湿透,又因箭伤流血过多,此时冷的厉害,说不准一会儿便会失温而死。
想到此处,自扭头去看李雨泽,两人离得近,此时额头相抵。周念之看着她苍白地几乎透明的脸颊,自嘲地笑了。
他本头脑一热欲救人,却不想救人不成,还将自己搭了进去。
恍然见,那人眼皮之下竟微微转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猝不及防地,她睁开了眼睛。
周念之浑身僵直,甚至屏住了呼吸。
却见李雨泽的瞳孔在月光下透亮,却并不聚焦,她坐起身来,双手乱摸着:“有人吗?”
周念之面皮绷紧,缓缓在地上捡了一石块握在手中。
她怎么可以又活过来?
他为了救她如今将死,而她却诈尸般醒来,难道上天要用他的命换她的么?这实在太不公平!
听不见回音,李雨泽叹气,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已经死了?也不知那病秧子怎么样了。”
周念之闻言,垂眸默了一瞬,哑着声音道冷嘲:“王爷没死,不过我快死了。”
李雨泽循声回头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她问:“你竟在!这是哪儿?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王爷或许失明了。”周念之缓缓起身,一边说一边绕到李雨泽身后,“依我来看,或许是因为那结巴给你下的毒。”
“我失明了……”李雨泽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冷笑,“你莫骗我,我怎么可能失明。”
周念之抿唇不答。
李雨泽听不见人声,心中陡生不安,朝着他的方向试探喊道:“周念之?!”
她的声音那么焦急,周念之一愣。
李雨泽听不见声音,她伸手摸着,摸到他的手臂后,自压抑住情绪冷静下来:“周念之,你说话,我们在哪儿?”
周念之将拿着石块的那手藏在了身后:“锦江下游的一处浅滩。”
“你还能走吗?”
周念之摇了摇头,忽想起她看不见,便道:“不能了。”
“把你的手递给我。”李雨泽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去,恰似那日在邻水县将他拉上房顶的姿势一般。
周念之不知她要干什么,握住了她的手。
抓见了人,李雨泽心中的惶恐稍稍安定,她蹲下身去:“你做我的眼睛,我背你去找人。”
啪嗒。
周念之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你……你说什么?”
李雨泽皱眉不耐烦:“背你去找人,难不成在这里等死?”
周念之蓦然抬头,她脸上没有笑意,一派正经神色,眼睛盯着虚空中某个点,却如曜石般闪着月华的光泽,她手是冰凉的,可他握着,却觉得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救他?
李雨泽见他迟迟未动,捏着他冷汗津津的手,撇嘴催促道:“你别太自作多情了,我既然瞎了,必定得找个帮手,你不能死。”
周念却借着她看不见,细而又细地观察着她每一处幽微的表情,忽而摇头叹气,扔了石头,借力上了她的脊背。
她的背对男人来说,太薄了,脊骨硌得他生疼,但他甘愿忍者,一声未吭。
一开始李雨泽磕磕绊绊走的极慢,跌倒几回,周念之被扔下去又被背回来,伤口牵引,痛的只吸凉气,却也愈发清醒了,两人左右磨合了得有半个时辰,李雨泽的速度才逐渐快起来。
在天亮前,两人终于远远的看到了一处小渔村。通往村里长满杂草的小路上,一高头大马的汉子在晨光熹微中脚步匆匆,周念之见他身影熟悉,远远地不敢认,走近了发现竟真是窦七!
来人也看见了他,正要喊。
周念之连忙摇头,抢白道:“渔夫大哥!救人!”
李雨泽侧耳听,当真听到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连忙也跟着喊道:“渔夫,我们有钱,烦请为我们去寻一个好大夫!”
见到自家人,周念之放松下来,听李雨泽如此言语,故意低声道:“王爷没听过么,在外莫露财,否则若是遇到歹人,直接抢钱灭口你又该当如何?”
他声音低,靠的近,李雨泽耳朵微痒,心中却一惊,忙低声问:“你看此人像不像歹人?”
周念之看窦七满脸不解蹑手蹑脚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我看不像。”
“唔……那就好。”
*
“公子,”窦七将李雨泽安置在一处废弃农院的西侧屋,自掩了门走进东侧屋,走向了半倚在床头的周念之,两道眉深深蹙起,成了一个“川”字,“您怎会伤至如此?”
方才大夫已经来过,周念之的箭伤被包扎了起来,此时裸露着精壮的上半身,正缓缓穿着自村中渔夫处借来的衣服,他捏了捏眉心:“说来话长,不过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回想起昨夜的情形,窦七深深叹气,搓了把脸,颤着嗓子道:“昨夜洪水滔天,简直似天崩地裂一般,我们住的草屋被洪水冲垮,兄弟们都四散逃走,我迷了路,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洪水?”周念之眉头深深拧起来,“昨日没有雨,堤坝又刚修,怎么会有洪水?”
“公子你不知道?昨日地动,将那堤坝生生豁开一道口子,锦州城要变天了!”
“地动……”周念之沉目。
窦七讲完,翘首看了眼西侧屋,见没有动静,还是没忍住打听道:“公子,那人不是锦州王,怎的瞎了?”
周念之收回思绪,接了他的话茬:“方才大夫怎么说?”
“好似是中了什么毒,伤到了脑子,能不能复明难说。”窦七说罢,便压低了声音,以手做了个刀的模样,“封地发洪水,这人又变成了残废,再难东山再起,公子还等什么?不如直接将她宰了,带着她的头颅做投名状。”
周念之看了他一眼,分明什么都没说,却让窦七莫名感觉一股寒意。
“你先去吧,去找找弟兄们,我这边暂时无妨。”
窦七很长时间未见过他这种目光,不敢再多言,连忙应下,出了门。
周念之阖目,不禁暗想,李雨泽那么骄傲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瞎了,该作何反应?
暴怒?怨恨?自伤?他陷入沉思。
他不擅长安抚人的情绪,但是李雨泽背他一夜,他应该做点儿什么。
他不想欠她的,免得到时候杀起来,人情账还没算清。
窗牖大开,周念之转头看去,恰见到到处结了蛛网的院子里,有一处灶台十分抢眼。
……
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黑色都看不见。
只是一片令人难忍的虚无。
李雨泽在破败的床上盘腿打坐,她靠耳力和嗅觉判断时间。
鸡啼过去,长久寂静后,是人群出工打渔的喧嚣声,儿童读书声,嬉闹声,如此再过许久,便是家家锅碗瓢盆碰撞声,然后便能闻到幽幽饭香。
这饭香如此浓郁,竟像是在鼻端一般。
“踏踏”的脚步声响起,李雨泽能辨认出这人是谁,她强撑着翩翩一笑:“探花郎不躺着养伤,来我这里干甚?”
周念之将饭盒置于桌上:“怕是我不送饭,王爷也不记得吃了。”
“你做的?”李雨泽有些惊,有些恼,“你肩上还有箭伤。”
“王爷莫太自作多情,非我亲手所做,只是花了一些银钱,雇村妇听我的安排罢了。”
李雨泽:“……”
话未毕,唇上竟触碰了什么东西,她愣了瞬,未来得及抿唇,那筷子便塞进了她的嘴里。
李雨泽呸一口吐出来,当真是动了怒,从脖子红到了脸颊,对着虚空发脾气:“我自己可以!不用你喂!”
“好啊。”周念之把筷子递到她手里,“王爷自己来。”
李雨泽什么都看不见,却也憋着一口气,可夹了几下什么都没夹到。
她一言不发,面上正风平浪静之时,猛地将筷子掷在地上,蓦然间眼圈发红,大声道:“周念之,你竟敢欺侮我!”
周念之料到她会如此,又拿了另一双干净的筷子,夹了菜喂到了她嘴边,淡淡道:“王爷多吃饭,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治我的罪。”
逐渐暴露本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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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锦州篇(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