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鸢尾·繁花落
慎言坐上那辆黑色轿车的时候,身上全是汗,宣陵的天气快要下雨了,又闷又热,她脸热得通红,坐上汽车之后,窗子开着,带着凉意的风直往里灌,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感受着风大力刮在脸上的感觉。
四九街区离市中心和机场都不近,司机一路穿过红绿灯和偏僻的大道,在一段不算短暂的时间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一面爬满绿油油爬山虎的墙壁。
掠过去之后,来到一处铁栅栏跟前,司机减了速,慢悠悠开过去,慎言以为要到了,连忙整理衣服,她把绑着头发的红色头绳取下来,收起耳畔的碎发,用那根红绳将一头短发重新扎好。沉默一路的司机这时候开了口:“还有一段路才到呢,丁小姐再歇一歇吧。”
穿过一段宽阔的柏油路,路的两侧有着整排茂密高大的芳樟,房子院子开始一点点减少,在走过一段上坡路之后,司机又开了不到十分钟的车,他们停在了一处黑色的大门前,司机探出车窗:“开门嘞,先生回的丁囡女来哇!”
那时的慎言只觉得这路实在是长是久,这里的人出趟门得是多不容易,她不知道住在这四九街区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越住在这其中深处的人,越是惹不得。
黑色大门上还有着金色的花纹,像是藤蔓,一缕缕攀附而上,司机喊完话之后,大门缓缓打开,进去之后,入眼的便是一座欧式喷泉,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喷泉上站着的雕像是缪斯神——毓轩的父亲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导演兼小说家。
院子很大,围墙附近连带着宅子后的玻璃花房种满了花朵,玫瑰,郁金香,鸢尾……这处宅院远比岸州的房子大。
三栋三层小洋楼,中间复道相连,整体颜色偏深,院门口和主楼的门口间还有个极大的穿堂,冷不丁一看,黑漆漆的,两盏雕花琉璃复古灯坠在穿堂的檐下,整个一个中西结合体,但是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矛盾,反而是恰到好处。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岸州的家,一栋小洋楼三层,妈妈带着妹妹走了之后,奶奶让姑姑和小叔两家人住进来,小小一栋房子住了十二口人,院子倒是挺大,她奶奶值不值就在院儿里叫和:“栽头啊,穷大么个院子啥子用?!花甫咋都满不了!”
应该是“花圃”,游老太太不认识“圃”,就听家里做饭的阿姨的口音,念成了“甫”,再搭上她是品江人,口音的缘由,咬字发重,“甫”得就更厉害了。
每天早上一顿咋呼之后,圆饭桌子上就听老太太对着慎言讲品江话:“二娆仔,敬娘咋个不买个小的院子,穷大么个,咋呀种都了不完。”
慎言吞下早饭,用普通话回她:“妈妈说,在外公外婆家作女儿时住惯了大院子,住小的不习惯,当初还惦记着买个更大的,爸爸觉得不值,不让买。不然,您种花更种不满。”
“敬娘不起家的很!不及敬爹!”
“那不如我把这房子卖了,换个院子小的别墅,反正妈妈去意大利之前,把房子给了我,我孝敬您,替她听您话,把房子卖了,换个院子小的,奶奶觉得怎么样?”
她刚一说完,游老太太就用手指头重重点她脑门:“呆娆仔!唔训敬娘不起家,与房子干得甚?扔哩房子,敬叔敬姑过路牙子哉?”
点完罢了,她又切切笑:“娆仔此不灵气,大了,凭敬爹选个好人家,敬直嫁去,生两三个娃仔,敬家日子也就得活嘞。”
一瞬间,慎言只觉得嘴里的食物比粪便都恶心,她屏住呼吸,闭了闭眼,抬起头,看向游老太太:“奶奶说得对。”
“莲囡女,你母唤你吃鱼去,快别耍陀螺,不干净嘛!”
两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从穿堂跑出来,一个手里拿着陀螺,另外一个跟在后面,嬉嬉闹闹跑出来,撞在慎言身上,险些让她倒下去。
一个年轻女人跟在其后,看见之后,两眼一竖,骂道:“死囡女!你母话你不听个个,死里闹噻!一会儿闹了轩姐儿和老夫人,得你们的好什子哩!”
两个女孩子很快被骂得灰溜溜地跑了,那年轻女人换了张笑脸,看向慎言,换脸的同时,还换了普通话:“是丁小姐吧,您过穿堂来吧,一会儿老夫人和毓轩醒了,肯定是要见您的。”
可是那女人领她一半儿,反倒被叫走了,她叫她等她,慎言提了两只皮箱子站在院子里。
等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要冒烟了。
眼前一黑前,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从主楼的一楼走了出来,说了一大通话,她也听不懂,两人就那么站着。
很快,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姆妈怕你热坏了,叫你进去等呢。”她声音中带着笑意。
慎言一抬头,就看到了她。
想必,这就是那位钟家二小姐钟毓轩了。她想。
进去之后,没过多长时间,毓轩问了回钢琴的事儿,之后她就上楼了,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一个叫茹姐的年轻女人走进来,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毓轩和慎言说了声:“老太太中午去和许老太太她们几个打牌去了,晚上回来。”
“知道了。”毓轩将手里的团扇扔到一边,转头支着下巴看着慎言。
慎言低了低头,随即道:“刚刚谢谢毓轩姐……”
“谁是你姐?”毓轩看着她,如玉一样的面容泛起一丝波澜,“我不喜欢别人跟我乱攀亲戚,你叫我名字就行。你也不用谢,我爸爸千辛万苦把你从岸州接过来,你要是倒在我这院子里,倒霉的不还是我家里头的人。”
她一番话说得满满当当,顺顺溜溜的,把慎言怼得无话可说。
完了,我成了个上门乱攀亲戚打秋风的了。慎言想。
“谢谢你,钟毓轩。”
“都说了别谢了。”毓轩撅起嘴,低头用瓷勺子舀汤喝。
她也没吃几口饭,拿纸巾抹抹嘴就上楼了,一边走一边叫和:“响会子小仔归,声息些,告仔们,莫吵我,吵恼了,我可不饶。茹岁姐,勿忘告那德国仔,今日莫来哩,我需歇晌哉。”
她话音落,屋外不知哪个女人应和了一声。
不一会儿,原先带着慎言往屋里走的年轻女人进了来,走到她跟前,坐下:“这饭还好吧,和你岸州口味吗?”
慎言点点头。
年轻女人向楼上白了一眼:“你别搭理她,毓轩让这一家子宠坏了,说话难免不受你意。”
“一家子?”
“可不,这一家子里里外外,老老少少,都把她捧手心里拿心头血给她作衣裳了,她可是钟家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家的脸面。”最后的一句话很是不屑,嘲讽味道浓得很。
慎言看她这幅样子,想着自己初来乍到,对这一家子什么情况并不了解,就听见了这保姆嘴里的坏话,心里登时警铃大响,她恨不得躲她躲得远远的。
那女人看向她重新笑起来:“我叫王晶,是岸州人。”
“丁慎言,你可算来了,我妹子吵着要见你。”傅一容看着向着自己走来的女人,大声道。
推开一道厚重的房门,慎言跟着一容走了进去,一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梳妆镜前的傅一含。
“哎呦,这么漂亮,我都不敢认了。”
话一出来,惹得屋子里一众女眷窃窃发笑。
一含瘪瘪嘴,拢了拢头上的钻石装饰,转过身,拉着穿着黑色西装的慎言:“慎言姐,我准备在婚礼开始前举办一个单身派对,你来不来?”
“去不了,我和你姐还有事儿呢。”她伸腿蹭了一下傅一容,对着一容眨眨眼,“挺重要一事儿。是吧,她姐?”
傅一容抬腿踹了她一下,笑着道:“滚。”
小姑娘不满意地撅起了嘴:“你跟我姐真是不给力。”
“改明儿补给你不得了么。”她笑着道,一对桃花眼水汪汪地看了一含身后一眼,随后也学着她的样子,委委屈屈道,“而且我跟你那些朋友也不熟,我要是去的话,我待着也不舒服啊。”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说完这一番话之后,站在傅一容含身后的一个年轻姑娘眉眼垂了下来。
可是一含注意到了。
一会儿的功夫,慎言就和傅一容离开了,一含转身看向自己的小姐妹:“玛琳,没事的,还有机会,她得在这里待一阵子呢。”
赵玛琳抬手擦了下眼角:“不了,我这一次一定要去北川了,我会让我爸爸同意的。”
“了不得了。”一众朋友围了上来,“这是要追情人去呀。”
赵玛琳喜欢丁慎言这事儿,在朋友间并不算秘密。
尽管傅一含告诉过她,丁慎言没什么正形,她也根本不在乎,她爱的就是她这股子不正经的的劲儿,
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其实何止是男人,这话放在谁身上都合适,多少男人爱那些所谓的“坏女人”爱得死去活来?!又有多少女人专爱“坏女人”?多少男人专爱“坏男人”?这话真是可笑的很。
赵家在新加坡是个顶有声望的家族,赵玛琳的父亲独爱她母亲爱得很——至少他对外是这么说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养了不少情妇。
三个女人一台戏,赵先生给自己家招进来了个戏班子,各房姨太太带着一众私生子女在他面前争闹不止,处处为他费尽心思,她们自以为瞒得很好,实际上男人都知道,他享受这个过程,享受着这几个女人对他的那份争夺重视。
可是很多时候闹腾久了未免烦躁,这个时候名正言顺的“正宫”就起了作用,他觉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可以向妻子寻求宁静——姨太太们有千百个胆子,一百一十二颗七窍玲珑心都斗不过这位精明的赵夫人。
玛琳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母亲告诉她最多的就是,她要优秀,因为只有她优秀,父亲才会疼爱她——孩子多了,连本能的疼爱都变成了交换利益的筹码。
她是不自由的,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可是和丁慎言在一起时,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这个女人足够强大,足够“与众不同”,人人都说她没有她姐姐丁兆南厉害,可是那又怎么样,她就是喜欢她!
喜欢一个女人有错吗?一个自由自在,来去如风,强大温柔的女人,哪里不值得被喜欢呢?
男人喜欢女人是正常,女人喜欢女人就是不知羞耻?放屁!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
喜欢一个好女人,恰恰证明她眼光好!要是找了个和她爸爸一样的男人做丈夫,她才真是个眼盲心瞎的傻子!母亲如今也是受够折磨不是吗?凭什么要站在她的对立面上来禁锢她?
此时的慎言还不知道一个比她小了五岁的姑娘已经偷偷看上了她,她若是知道一定会立刻离开新加坡。
走廊的尽头,慎言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根黑色皮筋,将自己的头发高高束起,然后抱着双臂靠在墙上。
“你妹妹有秘密。”她肯定地对着一容道,“单身派对?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是特别关于我的。”
傅一容点了根烟:“这是肯定的呀,这丫头跟我念叨挺长时间,你要是真去了,肯定不只是单身派对这么简单。”
“都好说,她只要别跟爱丽亚一样往我床上塞姑娘就行。”
“可她那些朋友都是女生。”
“……那应该就是准备给我做媒了。”她笑着道。
“不过说真的。”一容道,“你真打算这么一直单下去?”
“对呀。”对面人笑得明朗,窗外阳光照射进来,给她的侧脸渡上一层金边,“十七岁离开宣陵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单身一辈子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