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大日子,衙门里放假一天,初一这日各处都散得早,晏同光也跟着收拾东西,准备去取蹄膀。
接连几次扑空后,他就有了经验,一早就给了钱,嘱咐摊主留着。
临出门,却见同在刑房的另一个经书手里捏着个细长布包,失魂落魄地从外头回来,便随口问道:“王兄,怎么了?”
这人姓王名恒,正是当初被牛旺勒索过的倒霉蛋,也是个秀才,人很老实,难得住处距晏同光家只隔着两条街,如今在刑房之内,晏同光便与他最熟。
心不在焉的王恒被吓了一跳,一张脸红红白白,很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你,你还没走?”
晏同光举起手中书囊,“抄律令耽搁了些,正要走。”
衙门里的书很多,但均不外借,他准备挨着抄一遍,充实自家书房,更方便日后翻阅。
王恒哦了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弓腰缩背,兀自杵在那里发呆。
见他这样,晏同光生怕自己不小心戳破甚么了不得的秘辛,胡乱寒暄两句就要走。谁知后脚还没出刑房门口呢,就被王恒一把拉住,“贤弟且慢!”
晏同光顿觉头皮发麻,苦也!
大过节的,难得清闲,他真不愿意掺和旁人的事。
王恒喊这一嗓子似乎也是一时冲动,见晏同光被自己拉住,吓着似的松开手。
晏同光得了自由便要“逃”,结果才跑出去一步,又被拉住。
看向王恒,还是那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是何道理?晏同光无奈道:“老兄,天色不早,你我在这里拉拉扯扯却像甚么!”
衙门里人多眼杂,叫人看见,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呢!
王恒一张干巴苦瓜脸再次涨红,连说三声对不住,又叹气,憋了半日才道:“贤弟啊,愚兄闯祸啦。”
晏同光:“……您是想找赵头儿?”
我才来几天?闯祸了我也没法子呀。
“不不不,万万不可!”王恒恨不得把脑袋甩成拨浪鼓,做贼似的四下看,生怕别人听见。
晏同光张开双臂虚指四周,啼笑皆非道:“老兄,这都什么时辰了,唯你我二人,卷宗若干耳。”
王恒这才狠狠松了口气,用力抿抿嘴,像下定某种决心般打开了话匣子,大吐苦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愚兄自小书、经书,进衙门已有十六个年头,历五任知县,自问多年来勤勤恳恳,不敢有一丝懈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
所有吏员每年都要考核、排名,然后根据排名升迁、贬黜,前几日王恒愕然发现,自己的排名不升反降!已经落到刑房经书中的最后一名!
再这么下去,某日贬回小书亦未可知!
王恒本想找赵老三理论,偏偏人又窝囊,没敢……
晏同光听得有些迷糊,“您是想托我向赵头儿说和说和?”
这跟闯祸有何干系?
“非也非也!”王恒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一咬牙,“论出身、论资历,我也该往上进一进了吧?”
晏同光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捂住耳朵,拔腿就往外走,“今日你我未曾相见……”
你已是经书,再进一步便是典吏,难不成让赵老□□了,请你来做?
“错了错了!”王恒越描越黑,冷汗涔涔,忙不迭扯住他,生怕晏同光转头就跟赵老三告状,“我是想着,能不能去工房!”
“啊?”晏同光眨眨眼,瞬间明白过来。
工房的典吏入行比赵老三还早些,十月就满五年,该退了。
事情说出口,王恒顿觉轻松,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股脑都说了,“我琢磨许久了,工房那些个经书之中,有资历的没有功名,有功名的不如我有资历,与其在这边苦熬,终日惴惴,倒不如去那头一试。”
晏同光跟着想了想,还真有几分可行!
“不过老兄,你我认识不久,又差着辈分,缘何将这等机要说与我听呢?”
王恒苦笑道:“便是如此才好。”
与他年纪相仿的,焉知没有同样的打算?
其实他本来谁都不想告诉的,可今日……实在憋得快发疯了,这才胡乱抓了人诉苦。况且晏同光来的日子虽不长,可家学渊源,人也机灵,又与赵老三沾亲带故的,说不得还能帮自己出出主意,做个中人。
若此事赵老三肯帮忙,自然更有胜算。
晏同光点点头,也是。
“不过您方才说闯祸,又从何说起呢?”
一提这个,王恒的脸就皱巴成一团,一副迷茫且悔不当初的样子,“不怕贤弟笑话,愚兄素来惧怕赵头儿,实在张不开嘴,况且此事还需吏房点头才好,可那牛旺……唉!县丞、主簿,与我皆无交情,也怪我一时心急,想着大老爷像个斯文雅士,又才来,故而特特将家传古画……”
“……什么古画!”才下衙的胡元宗一身雪青色竹叶纹家常袍子,端着茶盏冷笑,“我稀罕不成?说甚么要事相商,竟堂而皇之拿到二堂去!”
天还没黑呢,给人瞧见算什么!
真真荒唐!
对面美妇闻言笑倒,身边剥橘子的丫头也扑哧出声,“好个呆子。”
胡元宗越说越气,仰头将杯中残茶吃尽。
肖姨娘还在拿帕子捂着脸笑,见状朝丫头使了个眼色,“秀云。”
秀云立刻放下橘子去倒茶。
“一个吏而已,老爷何必与那等糊涂蛋一般见识,”肖姨娘柔声安抚道,“回头胡乱打发了就完了。”
“罢了,我同你说这些作甚。”胡元宗倒没真与王恒计较,况且经书也不是说打发就打发的,再者相较牛旺那等地头蛇,反倒是王恒这等粗粗笨笨的好些。“对了,下月府尊做寿,我必要与夫人到场贺一贺,一来一回少说七、八日,你留下看家,若有下头的女眷来拜的,见不见都随你,若说起官场事务……”
肖姨娘熟练地接话,“妾晓得,只留拜帖,一切等您和夫人回来做主。”
胡元宗点点头,难得松快了些,“我看你前儿给夫人绣的荷包倒好,颜色纹样都雅致,怎不给我也绣一个?”
肖姨娘吃吃笑道:“妾在后宅,多赖夫人时时照看,自该敬重,哪里像老爷,一天到晚没影儿的时候且多着呢!”
说得胡元宗也笑了,又听肖姨娘戏谑,“既然老爷说了,那妾改日就跟夫人一起绣个山水古画的给老爷……”
用不着改日,明儿一大早我就要当笑话说给夫人听,叫她也乐呵乐呵!
胡元宗:“……”
放肆!
王姓呆子,混账!
“……我真是混账啊!”王恒欲哭无泪,抬手就要扇自己巴掌,可又怕疼,半路生生停住,“家中尚有妻儿老母,倘或大人因此恼怒于我该如何是好啊!”
早知道就不去了,起码还能熬些日子。
晏同光:“……”
您这事儿办的,确实有点管头不顾腚。
受此打击,王恒两眼无神,脊背佝偻,越发显得呆头呆脑。
见王恒软趴趴的可怜,晏同光拉着他出了衙门,先小声安慰几句,“事到如今,还望兄长再无保留,这古画可当得真么?”
万一是假的,必然触怒胡元宗,他岂不成了同犯?
王恒差点原地蹦高,额头上青筋都鼓起来了,“贤弟啊,我怎敢糊弄县尊大人!”
外人不知道,王家祖上出过盗墓贼,这画还是当年从坟里带出来的陪葬呢!
你可以质疑我,但绝不能质疑我先人吃饭的本事!
“兄长勿怪,勿怪,若果然如此,此事尚有转机。”晏同光笑道,“兄长抬举小弟,拿小弟当个知心人,说了这些话,小弟若再藏着掖着成什么了!依我说,历来文人墨客哪有不喜欢书画文章的?”
其实王恒的想法不错,胡元宗喜好享受,银钱必有来处,可做起来的法儿么……未免太不讲究。
王恒眼睛一亮,旋即迅速暗淡下去,“愚兄本也是这么想的……”
可转头就被知县大人撵出来,好不狼狈。
晏同光觉得此人憨直可爱,就笑了,“兄长是个实诚人,自然也以实诚心对待旁人,可衙门里头人来人往,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县尊初来乍到,正要克己复礼,兄长就这么大大方方袖了个卷轴来,谁晓得有没有被人瞧见?”
你这不是光明正大问人家受不受贿嘛!
这谁敢应承?
王恒一听,如遭雷击,如醍醐灌顶,脸上一时红一时白,猛地一拍额头,“哎呀哎呀,悔也悔也!”又朝着晏同光连连作揖,十分道谢。
他前半辈子死读书,险而又险中了秀才,好不容易才在衙门谋了个缺,便是因为不大懂人情世故才如此艰难。
晏同光亦知王恒心眼儿不坏,只是木讷了些。可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至少不用提防他害自己。
“兄长折煞我了。”时候不早,晏同光心里还记挂着热乎乎的蹄膀,语速不自觉加快,“其实此事说难也不难,但兄长且先想清楚,纵然县尊留下这画,兄长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人情往来,人情,往来,缺一不可。
当初赵老三肯帮忙,皆因晏父的人情在,双方有来有往,而王恒和胡元宗之间,并无半分交情,此为其一。
其二,对胡元宗而言,只要不触及底线,下头谁当差都无所谓,此乃历任县令和六房之间的默契。
对王恒而言,画和自己的前程算是一场往来交易,但究竟对等不对等,全看胡元宗。
王恒总算听明白晏同光的意思,步子一点点慢下来,最终停在原地,面露挣扎之色。
的确有这种可能。
到了他这一代,祖上积累的家底所剩无几,这幅画算是压箱底的宝贝,如一去不回……
可他没得选。
若刚才没贸贸然去招惹胡元宗也就罢了,既去了,只能想法子弥补,这画他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
良久,王恒才说:“我想明白了,贤弟直说便是。”
“法子也不难,若县尊肯接茬,此事便有八分准了。”晏同光示意他附耳过来,“只说这画轴是兄长你不小心得来的,也不知真假,唯恐被歹人诓骗,斗胆请县尊帮忙掌眼……”
只是帮忙鉴定真假,就算给人听见了又何妨?实在算不得行贿。
至于何时有结果,是真是伪,还不是胡元宗自己说了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送礼是门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