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同光好像没看见牛兴那吃了屎一样难看的脸色,继续添油加醋,“听说牛典吏也快退了,论资历、论亲疏,您都是头一份儿,小弟先在这里给您道喜啦。”
这下算是戳到牛兴的心窝子肺管子,他刷一下拉了脸。
晏同光忙作揖,“可是小弟说错了话?兄长莫怪。”
吏房典吏一职素来是牛兴的心病,诚如晏同光所言,论资历、论亲疏,怎么算都该是自己这个哥哥接班,可牛旺那厮竟胳膊肘往外拐,想抬举他妹夫!
这算哪门子道理!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更何况还是堂兄弟。
原本牛兴便因为矮了弟弟一头,心里不痛快,又连晋升都没了指望,更是气极,总觉得衙门内外的人都在偷偷笑话自己。
如今连个才进衙门没几日的穷秀才都敢出言调侃?!
牛兴死盯着晏同光,阴恻恻道:“你倒是说说,你有甚么不是?”
他生得高大粗糙,捏着的拳头恨不得有碗口大,晏同光一点儿也不怀疑,以此时此刻自己煽风点火的处境,但凡说错一句话,那拳头就要抡到脸上了。
富贵险中求,他不躲不闪,诚恳道:“小弟进衙门没几日,难免不够周全,虽不知到底说错了什么,可既然惹了兄长不痛快,便已是天大的罪过,自该赔礼道歉。”
你说他不懂事吧,冷嘲热讽还都受着,活像一拳打进棉花里,牛兴素来吃软不吃硬,竟有些泄气,磨了磨牙,转身欲走。
哪知有些人天生会打蛇随棍上,晏同光竟直接从以后扯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拉着就往旁边酒馆走,“兄长,兄长!莫气莫气,且容小弟赔个不是。”
牛兴一把甩开,没好气道:“哪个是你兄长!”
正逢端午佳节,百姓们都出来逛街、采买,街上人流、车马极多,当真是人难顾、车难转,两人这么一拉扯,便蹭到许多路人,都忍不住抱怨,“闹什么呢,不知看着些!”
“踩着人啦!”
把个牛兴闹得有气没处撒。
“好好好,牛兄,里面请……小二,有好酒先筛两斤上来,我家兄长极是海量!”晏同光彻底将没脸没皮发挥到极致,牛兴又不好在大街上翻脸,况且也实在好一口,便半推半就进来坐下。
不多时,果然来了好酒,远远就闻到香气,又不似寻常酒浆那般浑浊,直把牛兴的酒虫勾上来,一连吃了三碗,顿觉舒畅。
衙门里没几个不爱吃酒的,他也不例外,只是浑家管得严,他又不像牛旺那般肆无忌惮,故而多有忍耐。
既然是外人执意要请,又是赔罪,不吃白不吃,家去了也有嘴同浑家说。
见对坐的晏同光只笑嘻嘻看自己吃,牛兴把眼一瞪,“你怎的不吃?”
晏同光搔搔眉心,干脆将荷包拽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在桌上倒个底儿朝天,诚恳道:“钱不够。”
他统共就带了三钱银子出来,还要买雄黄酒,剩下这点儿还不一定够牛兴霍霍。
几颗黄豆粒大小的碎银子在桌上咕噜噜滚了几圈,被光一照,越发可怜。
牛兴:“……”
他罕见的沉默片刻,又露出那种不解的神色,这小子真不怕丢人吗?
而且就这点儿玩意儿,你也敢请人吃酒?!
不过这么一来,倒越发显得真挚。
“再取碗来!”牛兴又要了一个碗,倒满,推过去,“喝!”
晏同光面露难色,就听牛兴冷笑道:“读书人尊贵,自然是不屑同咱们吃酒的。”
不讲理的劲儿果然酷似牛旺,当真是一家人。
晏同光眯了眯眼,你让我喝的哈!
他二话不说端起碗就喝,憋着气往下咽,瞬间辛辣苦涩之味席卷全身,然后……“哇!”
全吐了。
过往宾客和跑堂的齐刷刷往这边看,习以为常的哄笑出声,“哈哈,还是个雏儿!”
牛兴目瞪口呆:“……”
真腌臜啊!
多糟蹋好东西!
晏同光打了个带着酒臭气的嗝儿,把自己熏得够呛,忙倒水漱口,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喝过,你偏叫喝。”
这样难喝的马尿一般的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牛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半晌才道:“酒都不会喝,算什么男人。”
一般人听到这话早炸了,但晏同光非常坦然,“我尚未成家,未及弱冠,依本朝律法,确实不算成男。”
牛兴:“……”
你敢说,他就敢认,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晏同光还直挺挺坐在对面,像块榆木疙瘩,眼神坦荡,不卑不亢。
近来他发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人只要将脸面抛开,许多原本棘手的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便如此情此景,若他还端着读书人的臭架子,又怎能将牛兴逼到这般田地?
有趣,有趣极了!
牛兴似乎也没了继续吃喝的意思,起身就走,晏同光跟着送了一回,殷切嘱咐,“兄长慢走。”
话音未落,牛兴好像走得更快了。
晏同光大笑,转身回到酒馆里续了一壶茶,见跑堂的已经在打扫,又致歉,“对不住,弄脏了你们的地界。”
“客官说的哪里话,”跑堂的笑道,“这本是吃喝的地方,汤汤水水洒了是常有的……”
抛洒的不少,可专门致歉的却不多,所以跑堂的还觉得挺稀罕,甚至贴心地为他换了张靠窗的桌子。
结果晏同光一抬头就吓了一跳:一张大脸正贴在窗边,撅着腚眯着眼瞅着自己,正是王恒,也不知来了多久。
晏同光:“……”
不等他说话,王恒便晃悠悠从外头进来,先将他上下打量几遍,“你怎么跟姓牛的混作一处,他是牛旺兄弟,能是什么好鸟!”
晏同光给他倒茶,闻言失笑,“上回不还是兄长同我说,他与牛旺不同么?”
王恒喝茶的动作一顿,痛心疾首,“那是矬子里拔将军,你又不打仗,偏拔作甚!”
“兄长,”晏同光微微加重了语气,打断王恒的唠叨,示意他附耳过来,“兄长难道不想更进一步?”
半趴在桌上的王恒一愣,电光火石间福至心灵,“你……此乃驱虎吞狼之计!”
若真能打掉牛旺,他哪房去不得?!
“哎,未必那般高明,”晏同光摆摆手,“不过这几个月试探下来,牛兴确实与牛旺不大一条心。”
“那是自然,”王恒幸灾乐祸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若我的兄长放着自家人不管,却偏要去提拔外人,我也不乐意。”
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不过能成吗?”
出来混的,谁还不要个脸面了?打掉牙齿和血吞,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家丑不外扬!牛兴好歹也在衙门里混了近十年,他又不是傻子,难不成还真肯因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和几碗酒就跟堂兄弟公然内讧?
“够呛。”晏同光不假思索道。
王恒:“……”
那还说个鸟!
晏同光却又笑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里就能一蹴而就,兄长未免太心急。”
人心难测、易变,他并不奢求轻飘飘几句话就将牛旺击溃,只要能给敌人添堵,暂解困局就很好。
王恒哼了声,又听晏同光道:“急不得,兄长不妨这样想,那牛兴心中不忿非今日才有,咱们给他加把火,烧得更旺些,若果然能成,自然好;即便不成,也少个敌人……”
不敢奢望是朋友,可多个陌路人总比多个敌人好吧?
况且一次挑拨不成,两次、三次呢?
而只有跟牛兴混熟了,自己才有机会下手,自己说的话才有分量。
王恒知他说得在理,只是骤然听闻不免心急,“也罢,且等着吧。”
两人又吃了杯茶,晏同光看看日头,“时候不早,我该家去了,说起来,兄长是来做什么的?”
王恒一拍额头跳起来,脸色大变,“要遭要遭,哎呀呀我要走了!”
家里粽叶不够了,婆娘使唤他出来买的,结果看热闹给忘了!
却说王恒急匆匆买了粽叶,家里媳妇果然早就等急了,脸黑的活像要拧出水来,当着公婆的面儿把王恒臭骂一顿,谁都没敢劝。
晏同光也买了雄黄酒回家,一路穿街过巷,看各家门上挂着的艾草,鼻腔里都是浮动的艾香和淡淡雄黄味。
街上时不时有孩童大笑着跑过,手脚上都绑着驱除邪祟、百毒不侵的五彩丝绳,有家里宽裕的,还专门准备精致的五毒荷包和彩银挂件,并在额头上以雄黄酒画王字。
晏同光细细看着,不自觉也跟着笑,转过弯,还没进门就闻到了熟悉的粽子香。
其实这几日家家户户都包粽子,但母亲亲手做的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从去岁开始,晏同光入衙门办差,家里就开始有了稳定的进项,且他日常所需笔墨纸砚也无需自费,日子略略宽裕了些,今日晏母便一口气包了白糯米、蜜枣、黑米和肉粽四种。
前三种都是本地早就有的,后一种却是南边传过来的,听说富贵人家还会往里头塞排骨、瑶柱等山珍海味,配以雪白上等黏米,极是鲜美。
每种粽子都用不同颜色的绳子系着,晏同光挨着尝了一圈,糯米清香,蜜枣甘甜,黑米醇厚,肉粽过瘾,都好。
不过他还是最喜欢黑米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直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