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灯月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几乎又回到了刚出院时那种迷茫而混乱的状态。她不知道自己是带着什么表情,去看着那位叫“林夕”的新人同跟在她后面进来的叶君安说话,她们似乎在互相打趣,叶君安又气又笑地把林夕推给事务组的负责人于倩言,于是林夕又笑盈盈地和于倩言攀谈起来。陆灯月盯着于倩言带着她到后面的档案室去。她的眼睛几乎一刻也离不开那金色的身影了——直到她消失在视野里。
银溪跟着队长,一如既往地板着脸,一言不发。叶君安缓过来,恢复了一般的表情。她们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叶君安的位置就在陆灯月旁边,她注意到几乎呆滞的对方——
“陆灯月?”
“啊?——啊!”陆灯月回过神来,她一激灵,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队长?”
叶君安盯了她一会,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你对新人感兴趣?”她笑着,坐下来,“我们分部确实是有好久没来过新人了。”
“啊……嗯。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我女朋友有个妹妹也叫林茜——不是同一个字,她是草字头那个茜,新人是夕阳的夕。我开始听到的时候一下子以为是她妹妹,愣了好久。”她哑然失笑,又赶紧去控制自己的表情。
“……对了,你下午要去接你女朋友……”
“是啊,下午就麻烦你们了。”她又笑起来。叶君安难得露出这种表情,她一般是严肃的,有时甚至有点苛刻,但那只是源于她强烈的责任心。她和那位女朋友异地很久了。这次因为工作,对方难得地调到A区西南来。叶君安在闲聊时顺嘴提过一次,那时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就像现在,她抬手去摸鼻子,试图掩盖她的笑意。下午对方的高铁就到了,她想去车站接她,于是请了一个下午的假。正好对方还没有工作安排,可以出去晃一圈……她的笑意实在浓厚,于是放弃了掩盖,愉悦从她身上溢出。陆灯月都要被这快乐感染,她心情也好起来。
“下午巡逻有什么特殊情况记得和我说,我会尽快赶回来。”她提醒,又恢复往常的神色,“不过这几年都挺太平的。”她放松下来,下意识地动了动右脚踝——五年前她参加H区的反恐战事,右脚负伤,恢复后从军部调到了事务部——她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了。
“如果有什么,你可以去和新人说说话。”叶君安冲陆灯月微笑,见对方没有更多的话说,就去忙自己的事。陆灯月转过头,又去盯自己的计划表。她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木然地去看已经黑屏的电脑。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任务——上周的事务汇总——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回头发给于倩言就行。事务组的陈绮在和唐酥讨论工作,前者注意到陆灯月的视线,抬头,后者因陈绮的动作也顺着去看,陆灯月只好向她们笑了笑表示没什么事,对方也报以微笑,又回头去看屏幕;李妍和陶雨不在办公室,她们应当去窗口负责事务处理了;银溪刚巡逻回来,发呆休息;林青然早早就凑了上去,和银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叶君安在整理上次的寻访资料;于倩言本来应该在准备这个月的工作汇报——她每个月末都得向总部提交,有时也需要去S区开会——研究部的D研究院,其中的事务楼算是研究部与事务部的综合楼——陆灯月在那栋楼的电梯里见过于倩言,那时她在里面,对着刚进来的陆灯月点头微笑。于是后者就记住了她,刚调过来时,陆灯月兴冲冲地和她说起这件事,可对方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开会往往在11楼。有时会在B区,那都是大型会议。现在于倩言正带新人熟悉档案室,从此这些材料和统计之类,这位新人都要开始负责。
于倩言从后面回来了。陆灯月几乎是蹦起来,她说不清此时的感受,只觉得心脏在狂跳,血管都拧在一起。她的大脑有点充血——或许这情况被称为“头脑发热”。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地走出去,却绊到了自己的椅子腿,陈绮那边又一次抬头——因为她的动静。陆灯月踉跄了一下,脸色烫起来,试图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走过去。
拐出办公室,走廊的采光不是太行,有些阴暗,好处是凉快,好给陆灯月脸上的滚烫降降温。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呼吸。走廊上没有同事,这让她感到自在。她来回地吸气呼气,去拍自己的胸脯,自言自语地说着“陆灯月没什么事,别担心”来安抚自己。这方法很管用,走到档案室门口,她已经基本冷静下来。她还是有点紧张,又有点像害怕,她说不上来这感受,也不太理解这原因——不过没关系——她推开门,走进去。
林夕认出了陆灯月——那晚尾随她们的管理员。但她没有明说。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模拟好说辞。她现在的身份是“打工旅行者”,在A区西南暂时逗留。她有管理员的执照——两年前考取的。在一周前她提交了入职申请,并暂调入A区西南的档案室管理——当然她不可能真的提前一周交了申请,这乱七八糟的事儿毕竟也是昨天才凑过来的。世界管理员的权限给了她一点便利,至于其他不合理的地方——交给世界自适应就行——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跳过、忽视那些漏洞,或者用玩笑混过去。得益于此,世界管理员的工作不会那么劳神费心,需要检查的大变动档案不多;需烧毁的死亡档案虽然多,但大多不用自己动手;管理员一般出任务、走访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两年了,林夕那代表“生命”的沙子基本处于稳定状态,她只要正常工作,这沙子看起来没多也没少,它的下落速度很慢,林夕几乎看不出它什么变化。偶尔有游离者闹事,林夕能看到她那办公桌旁的人形大小的沙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落沙。这时她才感觉到紧迫——在此之前,她自觉这工作清闲并悠然自得地摆烂——她终于回想起她堆在桌子上没看的变动档案,想起她刚收拾出来还没来得及烧的死亡档案。她慌慌张张地将后者那堆纸一股脑扔进去,它们在沙漏的上界燃起一排红黑的火,好在很快消失,余烬落成沙,填补她的生命。
她难得有“差点就死了”的感受。啊对,按理说,她早就死了——管理员本就从逝者中筛选出来。或许她活着的时候是什么厉害角色,可她记得自己学历不高,也没什么方面的天赋,战斗技巧一般,战斗经验缺乏。她没管过档案室,一开始也不能适应这工作——她嫌弃它无聊,嫌弃它烦闷,直到日复一日之后自己都麻木,她的亲人几乎一盘散沙,她鲜有真心以待的朋友……她只是一个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好吧,或许光“孤儿”这一点就不算完全普通……好吧……
活着时候的事她大多记不清了,那些日子就像梦一样没有实感。管理处没有昼夜,她的睡眠时段混乱也自然是常态。她偶尔做梦——越是短暂的睡眠,她越是能梦到些什么。那些梦总是很长,长到像她的一生——像串金光灿灿却从根起就腐烂的迎春花。还艳丽的花朵只是她青春的遗留——她依然向人们宣扬着春的来临,即使她不爱这春天,即使她早已死去。
或许独自一人的生活快把她折磨疯了。她调整呼吸,去面对陆灯月,自然而然地摆出微笑,露出适当的疑惑:“嗯?你好?”
“……嗨……”陆灯月有些拘谨地回应了这个招呼,她觉得自己身体内的管腔都缠在一起了,她感到窒息,一阵一阵地发抖——希望不太明显,她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机器短路似的在那儿顿了一会。
“有什么事吗?你需要查档案还是——抱歉,我业务还不太熟练,我有段时间没干管理员了。”
“不……不用……我是陆灯月……是武装管理队的……”
“嗷,言姐说起你的。”林夕笑着,她已经感觉到空气里弥漫开的尴尬了。于倩言提到陆灯月,说对方在工作方面干脆利落,但日常闲谈交流就有点……嗯……她大概是已经受过这份罪,不过她似乎没有真的怪对方意思,只把它当一个普通的缺点,叫林夕做好心理准备,也多担待一些。
“啊是……我就来打个招呼……嗯……我想问……”
林夕耐心地等着她的下文,有点无聊的地瞥后面的档案柜——这档案室的布局很像她的世界管理处,这让她有种“回家”的诡异感。她听到陆灯月发出下一个音节,于是又去看她,恰好对上对方波动的深蓝色眼眸,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海。她听到陆灯月说话,声音有点发颤,但是很坚定。
她说——
“我们是不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