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的边角咽下最后一丝日的昏黄,当惨白的月接过夜的馈赠,在路灯间断的无光阴影里,我们抓住一寸归宿。”
Devil酒吧的木门就在这样的地方蜷缩。
实际上,这个时间的商贸难以用“寂静”、“阴影”或者“晦暗”什么的来形容,可是黛沃就是突然这么觉得——它蜷缩在缝隙间,比其他建筑的门面稍后撤一两米,于是同那些地面的热闹分割。她踩上那片一平方米多的灰色空地,站在那挂着木牌的门前时——她真的觉得什么都远去了。这让她想起“入夜”后,天灯关闭,于是一点点被吞没的地下城。和爸妈同住在居民区的日子,黑夜总是那样纯粹,以至于她真的觉得,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如此的。刚到地面实习时——她虽然有心里预期,但还是被城市的灯光晃得闭不上眼,她被迫看着窗外游荡的人群,听到他们的埋怨或玩笑。她从出租屋里出去,顺理成章地闻到楼下摊位那股烤肉的孜然香——可惜她并不饿,于是这样的味道只害得她反胃。她穿了外套,夏夜的风刺激得人发抖。她往里走,攒动人群。她听见一个中年人,同周遭一帮高谈阔论——说起经济、说起制度、说起政府、说起那地下城——那考试后涌上来的实习学生——一帮在烂泥堆里长大、接受着落后的教育、毫无见识毫无素质只会把地面搞得一塌糊涂的恶魔——黛沃气血上涌,几日失眠淤积的烦闷终于冲破理智——她揪住那人的领子,往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狠狠栽了几拳——
于是她来到了这儿——在爸妈几次向有关部门求情、找关系,她重新提交资料,写保证书之后——她转调到A西南。当时她还骂了什么,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整张脸都发烫,委屈随着眼泪往外窜,手指沾着让人作呕的鼻血——她说的最多的话好像是:
“这难道全都是我的错吗!?”
她轻轻推门,“Devil”的牌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她探身,看见那幻觉一样的灯光,不清不楚的乐曲在耳边浮动。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但还是恍惚自己磕多了药——这想法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看见灯下反光的杯子——戴安娜正叫她。
“我来得太早了还是太晚了?”她走进,接过戴安娜递给她的酒,看不出什么颜色,只在触碰到舌头时,尝到一种青提的酸味,伴随着酒精特有的刺麻。
“刚刚好。管理员还没到,不过按平时的时间——快到了——对不起,我忘了你也是‘管理员’~”戴安娜打趣她,搞得黛沃耳朵发烫。
“只是学生实习,不算管理员……”
“你打算在毕业后参政?”戴安娜笑眯眯地看她。
“我还没读大学呢……”她往杯子里吹泡泡,“如果可以的话,我确实……”
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我先下去了?”黛沃往舞台边瞥,她看见两个咋咋呼呼的人,一个马尾裹着大外套,一个头发乱糟糟地披开——摆弄着鼓和贝斯,在断断续续的杂音间尖叫。
“我明明叫她们把音箱线拔掉。”戴安娜忍俊不禁,“初晴,去提醒她们一下。”
“我吗?”吧台侧边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她显然盯着那两人挺久了。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甩起,干净利落。她刘海有些乱,但配着吊带裙和深色外套——让她看起来豪爽。她冲戴安娜眨了眨眼睛:“你员工死完了?”
“看在我借你用录音棚的份上。”
初晴顺手把空杯子推给戴安娜,蹦跳着起身,双手习惯般插进兜里。她的运动鞋也是深色,带点白的点缀。
“她也是互助会的。”戴安娜解释。仿佛是转移话题,她又开口:“你人类名字想好了?读书的时候要用呢吧?”
“没……还有段时间,不着急……”黛沃模模糊糊地应——她意识到自己的杯子空了。
“谢谢您。”她还给这位笑眯眯的老板,动作不知为何有些迟疑。那杯酒的度数并不高——她甚至没觉得它和那些水果汽水有什么区别——也不曾加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她想这份的迟疑来自于她本身,她口袋里塞着互助会的会员卡,夹在学生证的页面之间。“我先下去了。”她抿了抿嘴,想起来今天有“演讲”——这才是她赶过来的原因。
跟着戴安娜手指示的方向,她绕到后面下去。她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到负层,但这位老板总条件反射般地指示一次,次次如此,好像怕哪些可怜孩子会迷路——或许是吧,这扇门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也同样地在角落,同样地蜷缩着。黛沃扶着墙壁走下去,她对楼下还有印象——左边是公共区域,右边有一排房间——每扇门前都有行小字,有长有短。字迹浅得可怜,只在手指真的触摸上去时,才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黛沃莫名喜欢那些句子——虽然若是拉出去说,便是要打上“文青病”和“矫揉造作”的标签——她只是感觉,她喜欢这种“感觉”,她的心脏好似能和它们共鸣——在她耳边的声音总是强调着和谐与友爱的时候,它撕开那道疮口,流出脓液。
她听到欢呼声——这里的气味让她觉得熟悉——恶魔的“气味”,比地下城浓郁千百倍。在夹缝求生间,这份同胞的味道便尤其动人——她惊讶于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她也用上了“同胞”这般的词汇,和那些恶魔们在叫她时所用的词一样——摒名字与个性,与群体亲密相连——“同胞”。
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她的头发长,一圈一圈盘起——那穿着算得上“杂乱”或者“跳脱”,脸上却莫名带点威严——黛沃一下子注意到了她,哪怕她并不是中心的人物。顺着人群的视线,是一个灰褐卷发的女人,她正说话,声音高昂,身体随着言语起伏。她的打扮要正式些——却也只是件亚麻色裙子。黛沃挤进人群,看见那卷发女人爬上桌子,举起酒杯——她的声音那么刺耳、那么恳切:
“我们聚集在这里,为了地面转移的圆满成功——瑟琳娜女士遵守了诺言!所有愿意到地面上来,见证阳光下生活的恶魔们——如她所说!我们应当拥有这个机会!”
欢呼声。她举高杯子,人群与它隔空相碰。
“去年8月,我们第一批转移人群到达地面。之后,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期间,有543名同胞被扣留,近3000名同胞被谴回地下,有人甚至不只一次。有同胞冒着拉进黑名单的风险,在转移成功的情况下,返回地下城,向民众传递日光的温暖——向他们致敬!”
黛沃随着他们鼓掌,她注意到人群的目光落到个别几个领头样的人身上——他们靠那位红发女人极近。但很快,注意力又回归桌子上的演讲者。
“我知道,我们的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曾渴望改变、却石沉大海!自从五年前H区的重创、恶魔们妥协之后——有家族提交了多少次政策建议,却无一例外被驳回。而现在,站在这里又有多少人,捂着那被汗水浸渍的H证,为下一次审核发愁;又有多少人,仅仅是渴求更好的生活,而来到这里,却要为时刻可能的驱逐担惊受怕;又有多少人,仅仅是因为证件没能办理,就失去正常生活的权利!这小本子——”她高举一只蓝本子,在橙红的灯光下模糊,“赋予我们为人(Human)的资格——可是为什么——我们工作合同上,要加签恶魔条款;我们只因血统的特殊,就要一生活在监管之下!我们用着人类的教材、歌颂人类的历史,他们教我们向宽容的地面人感恩!却在我们要求生存基本保障的时候,搬出《地下城管理》第六章!为什么我们是否为人这一点,要让那些自大的部门去决定!他们早在28年前就承诺的平等与开放,如今只剩一纸空文!这制度早就烂进了骨子里!而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趴在我们的骨髓上吸血!在这里有多少学生、多少背井离乡的工人——在办理那证明的时候被卡资格!?同胞们,难道只因我们还能够苟延残喘,我们就要接受它吗!”
人群发出一瞬倒吸,寂静在空气间擦出火苗。黛沃觉得自己喉咙里就有一把火,她既不得吐出,也不能咽下。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女人的手掌置于胸口,心脏的跳动抨击那蓝本子,“我们拥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打破所有桎梏,以一个自由的个体站在地上。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看见了什么?!看见我们挣扎的每一个日夜,在他们眼中如杂虫般卑劣!看见我们拼尽全力而无法触及的生活,在他们手中如呼吸般平常——凭什么我们一辈子的努力,却换不得他们生来的优越!凭什么我们拿不到义务教育的资本,却要被诟病素质低下!那我们本应有的生活去了哪里?!那些强盗夺走了它!!!”
“同胞们!我们忍耐了多久?!我们的特性、被定义为错误和病症,我们压抑本能、去迎合地上的愚昧!我们为了站在这里,付出了多少、做出多少牺牲——我们必须服从、我们必须屈服、我们必须忍受这种势不可挡的命令!我们去铭记那些规章、接受那些偏见、叫他们把我们塑造成天生的劣等!叫我们相信、我们生来有罪、我们咽下这份人为的苦难——可是、同胞们!”她摔碎那只玻璃杯,响声混进人群的呐喊“我们的生活不该是这样的!!!”
“我明白,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那日思夜寐的梦想!为了我们的同胞、为了我们的人民——我们必须奋斗和抗争、我们绝不松懈!我们绝不疲惫!我们绝不丧失勇气!我们绝不抛弃信念!”
同胞们举起手来,承接这把火的炽热。黛沃恍惚分不清哪一只是她自己的手——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