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让Nancy觉得不舒服,在面对这木门的时,她就感觉到了。管理处也被她用“不舒服”来形容了——但这两者的感觉完全不同——那些蓝色的地板墙壁,不过是轻轻推开她的水面张力——何况那里有那么些好心的姐姐。而在这儿,她看见一条鮟鱇鱼,晃着它脑袋上的灯,在茫茫黑夜之间 ,叫人恍惚以为能抓住希冀。
“Nancy?”
她的Professor叫她。她意识到自己攥紧了这位教授的大衣——那当然了,她是唯一的依傍。她看着Nancy,拍拍她头上的蝴蝶结。手指在发丝间摸索,轻抚那只畸形的角。
它被切过无数次,可无论如何,它还是会完整地长回来——好消息是,这对角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受待见了,于是贴着头皮盘曲,缩成一团,随便拿个什么东西挡一挡,就再看不出来什么。这让Professor省心很多,但同时也叫她心疼起来。
“Nancy,别害怕。”她说,轻拍她的后背,羽翼就拥护着这可怜的孩子。Nancy稍稍松开了些,却还是躲在Professor后面——她们推门进去。
歌声——很响、很吵——她的心脏“扑通扑通”,随着一声声沉闷的节奏。她看见一丝、两丝、三丝……各人手中的玻璃杯子绕着细密的丝,接着成千上万的丝全部缠到中间台子里那人的手臂上。有人过去,她就细数着手指,挑出某一根丝线,找到连着的某一只杯子——丝线像血管一样包住它。玻璃在女人手里,“咕咚咕咚”涌动——像一只肉虫——像一颗心脏,接着这颗血淋淋的心递到对面,里面已然装上亮晶晶的液体,在彩灯下摇晃,像脑脊液。她边上还有个女人,支着手臂看她——她像盆装饰绿植,在Nancy走进那间新屋子的时候,窗台上就摆满了这些东西。绿植小姐的脸上爬着一片藤蔓,她眼睛的颜色不一样,“神态”也不同,这让Nancy想起何海芋姐姐——但何海芋那只红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平时那“神态”也和死了一样。
Professor环顾周围。那蜘蛛一样的女人就向她挥手——在她眼里,没有丝线连接的Professor和Nancy是如此地显眼而可怜——亲爱的女士,你们为何在群体之外?——蜘蛛小姐温柔地问,绿植晃动叶子,仿佛想引起注意——这确实叫Nancy别开了视线。她感受到她的Professor往前走了两步,她惊恐地扯住她。
“不要她的杯子。”她声音小,显得又低又闷——但Professor听到了,她低头看她,大概是点头。吧台上那蜘蛛低头睨视Nancy,只一眼,又露出了笑容。她和Professor交换眼神,似乎互相了然,不再打扰。
红色的蛛丝缠上绿植的叶子,向它请求安慰。它轻轻地,绕上好几环,却不收网。那枝条抖落两下,又断了干净。
“哈喽哈喽!”白女巫向她们挥手,快步过来,“你们终于到了!”
翻过下一页,上一张的插图就看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只有热情善良的白女巫小姐——她老把自己裹得严实。第一回见她时,她就披着防晒衣,戴口罩、帽子、墨镜——一样不少。这里阴暗些,她却也还是晃得难受似的,将那墨镜架在脸上。她靠近Professor,确认来人——她又“活泼”起来,撩动她夹着黄丝的白卷发。
“耳环!你带着这个?”
“这里太吵了,你选的什么鬼地方。”
“楼下安静点,要去吗?”
三人看了一眼蜘蛛小姐,她颔首,向后指示。白女巫显然对这里熟悉得很,她绕过Professor,走到前面去,承担带路的责任。Professor揉揉眉心——她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她又头疼了。
“Professor……”Nancy叫她,带着担忧。女人看她,朝她轻笑,扶住她的脑袋带着她往前。
“我们踏着轻快的步子跳舞,从高音到低音,从高尚到卑劣,从你到我。”
Nancy点着步子,被Professor扶住。
“不要这样走,很危险。”
她安静下来。
她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短发的服务员姐姐为她们倒上三杯水——纸杯。她似乎忙得很,Nancy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融化了。Professor摘下Nancy头顶的假发夹子——她感觉到一瞬撕扯——她的卷发又和夹子缠在一起了,接着,脑袋空下来,她仿佛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舒服地晃了晃头,把乱糟糟的头发甩平。Professor稍稍为她整理。
一对角露出来——盘曲的、歪扭的、可爱的角。
“以后你要是需要找我聊什么,我们就在这见面,怎么样?”白女巫摘下墨镜。这里安静了好几倍,音乐和灯光都远远飘去了。
“你疯了吧。”
Professor皱眉,显然是想回绝这一提议,她抿口水,低头短暂思索之后,又同意下来。
“那就什么定啦,学霸小姐。”
Professor的杯子重重地落到桌上,仿佛要把那木面砸裂。白女巫笑盈盈地看她。
“太久没见了,不想叙叙旧吗——啊,Nancy也长那么大了……Nancy好点了吗?”
“她没事的——大概……至少现在还很稳定。”
听Professor提到,女孩兴奋坐直,连连点头。Professor说她病了,她需要吃药她一直这么做的,她从来没在这点上让Professor失望过。
“Nancy——还是像以前一样可爱啊。”白女巫支着脑袋,看她一眼,“刚见面时,她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养了个哑巴。”
Professor瞪了她。
“哈哈哈哈——我后来才发现她就单纯只和你亲而已。我逗她,她憋了半天,喊出来一句‘白女巫’——”
“我记得。”
Nancy喜欢就这样坐着,她喜欢听Professor说话——Professor很少说话—虽然她似乎本就不是爱说话的性格,可是和记忆里比起来也少了好多好多。她喜欢Professor说话,她感受到Professor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她的心脏不再提着,呼吸也舒缓了——她心情很好,至少比先前十几个小时要好——她不再拔她的毛,叫她仅剩的柔软也可怜了——所以她似乎也愿意白女巫继续往下说些——随便说些,说些什么都好。
“啊,那时候真好啊。天使女士、白女巫还有熊小姐——”
“王娜娜。”
Professor叫她,声音压低。其实并没有多少威慑力的——比起语气,王娜娜更讨厌它包含的内容。她的脸色就像吞了只柠檬。
“说好了不这样叫我的!而且我都不用这个名字了!”
“好的,王娜娜。我只是叙叙旧。”
王娜娜脸都气歪了。
Nancy看着Professor的侧脸,保持着人偶的笑容。她侧眼,看见断断续续的线顺着楼梯下来,铺成网——这让她没法忽视,这些线占据了她太多视野——她踩上一只支点,她想起来她所获取过得真理。
“好听的名字。”Nancy说,点起脚。
“Nancy~我好感动——”
“瑞吉娜!”
Professor又闷了一口水,仿佛这样就能浇灭她的火气。瑞吉娜坐正。
“好好——你总是那么急躁。”
她们各自坐着。Professor似乎又在闭目养神——她的头疼大概又犯了——皱眉、闭眼、扶着额头——她总是这样。她重重吐气。Nancy担心地看她。
“我明早会去管理处,我负责了列车管理员的案子,把那两位带到地下城去——当然是在确认罪行之后——”
“你有多少时间?”
“20天。”
Professor深呼吸。她张张嘴,吐出一片羽毛。
“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你有多久?”
“我不确定。我没办法判断现在的处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安全的……”
她焦虑地攒起手指。她指节长,被她攥得几乎发白,指甲憋得窒息。她眉毛拧得更紧了,似乎在作什么艰难的抉择。
“我尽可能安排……”
“‘尽可能’——”瑞吉娜强调地重复了一遍。她看着面前的女人——她的老朋友,管理局研究部感染科林郁,Nancy的‘姐姐’,熊小姐的爱人,天使女士——她看着她,好像想分辨她此刻究竟是什么身份。Nancy看着两人——她看见女巫转着手上的戒指,盘算着天使的翅膀值多少价码。蜘蛛继续结着她的网,无声无息,不言不语。绿植的根不在这儿,所以只一晃眼,Nancy就看不见她了。她只找到一只白花花的蛾子,扑棱着碎凌凌的翼,撞到烧着火的天空上。她看见网织握住她的脚踝,像一只水鬼——她浑身都抽搐了一下,所以她擦亮了根火柴——
“Nancy——”
黑雾化作利刃指向瑞吉娜,叫白女巫不得不半退一步。她盯着Nancy——女孩被黑雾包裹住大半,同时也将Professor护在后面——眼珠们往她身上转,凝成一把不明所以的视线。瑞吉娜大概是懂得怎么对付她,她只是需要机会——
“瑞吉娜小姐是好人。”
只一句,这世界又是世界了。Nancy又是那个乖巧可爱的好孩子。她抓住了“真理”,天使女士给了她“真理”。天使女士是对的,Professor永远是对的——Professor说过这样的话,这便是真理的真理。
黑雾一瞬消失了,就仿佛它本就没有存在过。Nancy又笑起来,笑得天真,笑得可爱——
“好人!”
她兴奋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