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抚寺
隆冬时节,寒风凛冽,冷风掠过树梢枝头,吹落寺院古树上的最后几片枯叶。
尖啸的风声,伴随着清脆的木鱼声,以及僧人们的诵经声,在整个佛门之中萦绕。
佛堂之中,温芙一身素净衣裙,静静跪在蒲团上,闭着双眼,合掌念颂往生经。
今日是母亲忌日,她没能像在泉州时一般为母亲做水陆道场,只能去灵抚寺斋戒一日,为她诵经拜佛,上香祈福,供上一盏海灯。
不一会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贴身丫鬟素心气喘吁吁跑进来:“姑娘,不好了,世子爷提前回来了,刚刚府里的小厮来传话,说是马上就要到京城了,长公主要您立刻回去呢!”
温芙微微蹙眉,并未立即起身,只停顿一瞬,便继续诵着剩下的经文。
诵毕,她才缓慢睁开眼眸,唤来素心将她扶起身,随后主仆两一前一后出了门,不得已坐上马车提前赶回国公府。
方才丫鬟口中的世子爷乃是温芙的夫君——成国公府世子裴珩。
他的父亲是成国公裴嵩,一直以来,为大越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母亲则是福康长公主,当今圣上是他的亲舅舅,听闻圣上对他犹如亲子,十分器重,可以说他一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
裴珩自小极为出众,十三岁便进军营历练,后来又随父亲成国公一同上阵杀敌,打赢过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回京后参加科举,年仅十七岁便高中状元。
可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是整个皇城人人瞩目之所在。
这样的一门亲事,原不可能落在她一个伯府庶女头上,却因嫡母和嫡姐的一番谋算,阴差阳错地促就了她与裴珩的婚事。
一年前,嫡母崔氏得知自家女儿温莹痴恋裴珩,又因伯府日渐落败,渐渐不复往日荣光,为了能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特意办了一场宴会,当时的裴珩就在邀请名列当中。
崔氏不知从哪寻来一对蛊虫,那蛊名叫催情蛊,一公一母,遇酒会自动缩小身躯,肉眼不可见。
只要将带有蛊虫的酒分别让一男一女饮下,两人就会在蛊虫的作用下,对彼此生出**,渴望对方的碰触。
最终,头脑混沌之下,控制不住行男女之事。
中了此蛊的男女互为对方的解药,即便养这对蛊虫的养蛊人也没有另外的法子解蛊。
唯一的办法便是与对方阴阳相合。
且更恶毒的是,此蛊并不止发作一次,而是连续三个月,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
每次发作时,中蛊的男女需在彼此身边并结合,直至三个月后,两只蛊因分开太久而死去,融入血液中消失不见,催情蛊才算正式失去效用。
在此期间,若不能在发作时及时行男女之事,两人都将暴毙而亡。
崔氏原本的计划,是在宴会上设计让裴珩饮下催情蛊,再暗中让温莹也一同饮下,好成就“美事”。
此举一是图着拿女儿家的清白,逼迫裴珩事后不得不负责娶了温莹。
二是她算准了裴珩身尊体贵,身为成国公和长公主的独子,即便他们夫妇二人再不愿,为着自家儿子的性命着想,也会妥协让温莹进门。
然而没想到的是,下人们中途不小心出了差错,把原本端给温莹的酒,误端给了温芙。
于是,温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阴差阳错误饮了此蛊酒。
崔氏发现后自是十分恼怒,好不容易为女儿谋划好的前程,居然在最后关头便宜了温芙!
她恨得后槽牙都要咬碎。
可二人蛊酒已喝,再生气也于事无补。
忠勤伯亦是怒气冲冲,黑着脸斥骂下人办事不力。
原本他是想冒险通过此事让嫡女高嫁公府,而之所以将她这个庶女从泉州接回来,则是有别的用处——献给翊王。
结果阴差阳错。
然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了。
冷静一想,虽说温芙是庶女,但总归也是他的女儿。
不管是哪个女儿与公府结亲,对伯府来说都是有利的。
于是他将错就错,不顾崔氏的阻拦和温莹的哭哭啼啼,连忙命人将裴珩和温芙一同扶到房中......
事后得知实情的温芙,每每回想起这一桩事,都觉得彻骨生寒......
***
为了赶在裴珩到之前回去,温芙吩咐车夫快些赶路。
马车快速奔驰着,冷风从车窗缝里掠进去,吹得人周身发寒,温芙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一旁的素心担忧道:“姑娘,不是说世子爷要再过两日才会到吗?怎的提前回来了?咱们今日出来,若没赶上为国公爷和世子爷接风,奴婢真怕长公主会因此为难您!”
一年前,温芙与裴珩刚成亲三个月,因边境发生战事,他便随父一同出征上阵杀敌,直到一个月前,才传回消息,成国公父子大胜,击溃东夷大军,将于近日凯旋回京。
原本传回的消息是后日才会到,没想到竟提早回来了,这才让她措手不及。
温芙看向素心,淡然道:“左右不过被长公主训一顿,我受着便是。”
今日是阿娘忌日,她总要出来的,若是因此耽误了接风,要承受些责骂,她也心甘情愿。
素心心疼道:“姑娘......”
温芙无所谓笑笑,轻拍她的手背。
好在灵抚寺离城内并不远,加上马车赶得快,一个时辰便到了。
温芙回到成国公府时,府门下已侯着一大群人。
老夫人鬓发如银,衣着绛紫色,面容慈祥,手中捏着一串圆润青黑念珠,立在人群最中间位置。
长公主身着金色衣衫,头戴金钗,通身雍容华贵,透着皇家尊贵威严的气势,她和容貌艳丽,身量丰腴,穿着华服的二房夫人王氏,分别站在老夫人左右两旁搀扶着她。
其他家眷们则站在她们身旁及身后。
阖家出门相迎,只等着成国公裴嵩和世子裴珩回府。
刚刚下人来报,成国公与裴珩入城后先去进宫觐见了圣上,此刻已在回府路上。
温芙同几位长辈行过礼后便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王氏却不放过她,冲着长公主说道:“没见过自个儿夫君要回来,妻子还往外边跑的,真是替我们珩哥儿寒心,我看大嫂您就是太仁慈了,要我说,您可得好好给侄媳妇立立规矩了。”
老夫人闻言咳了一声,目光扫向王氏,剜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王氏抓住机会,本还想再挑刺几句,可看见老夫人投来的目光,只得讪讪闭了嘴。
听见王氏的话,长公主则当即冷下脸,不悦地扫了温芙一眼,目光中透着嫌恶。
她一向不喜这个温氏,可以说温芙离她理想中的儿媳妇差着十万八千里。
当初若不是忠勤伯府用下蛊这种下作手段逼人就范,她如今怎会在全京城被人嘲笑有个商户女母亲出身的伯府庶女儿媳。
一想到这,她就恨得牙痒痒。
当初事发后,太医诊断出两人一道中了情蛊,每月发作一次,若不能连续三月在发作时同对方阴阳相合,则会暴毙身亡。
她心知此事是伯府的阴谋,当即对质,然忠勤伯却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声称他的女儿也同样是被人所害,又从外面找来个苗疆巫师当替死鬼,那巫师不知是收了什么好处还是受了胁迫,竟认下了罪行,伯府便在宾客面前将此事推了个干干净净。
之后忠勤伯又道自家女儿被裴珩夺了清白,若他们公府不能负责,宁愿让女儿自尽,留得清名。
可温芙若死了,裴珩之后两个月的蛊毒便无人可解了,他的性命必将受到威胁。
对于忠勤伯表面为了名声,实则威胁的说辞,她气得恨不得杀了他们,可为了儿子性命着想,她只能先忍了下来。
起先她想着要负责也可以,大不了让儿子把那女人收了作妾,正妻是绝对想都别想的。
一个庶女,竟还妄想攀上枝头当凤凰?
呵,实在可笑!
然忠勤伯却直言要正妻位置!
要她的珩儿娶那个出身卑贱的庶女为正妻?
老夫人和成国公虽气恼,但毕竟还是保全裴珩的命更重要,他们又是极其注重名声之人,怕京城的人说国公府毁了人家女儿清白又不负责,传出去有损公府清誉,基于这两点,最终选择妥协。
而裴珩这边,因她这个儿子是个正直性子,他虽厌恶伯府作为,可既毁了人姑娘清白,事已至此,他亦会对她负责。
对于她自己,虽说不愿有这么个出身低微,又攻于心计的儿媳,可架不住忠勤伯可能真的会牺牲掉这个女儿。
伯府牺牲掉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或许没什么,可若是温芙死了,蛊毒就没法解除,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身尊体贵,承载了她全部的期望,如何能亲眼看着他去死?
伯府的人或许正是因为算准了这一点,才敢下手,最后愣是让这个一无是处的小贱人进了门。
实在可恨至极。
那温氏想来也并不无辜,她事先必定也知晓此事,这一切或许就是她和她父亲的谋划,目的就是为了世子夫人的位置!
这种心机如此深的女人竟成了她的儿媳?
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说不出的厌恶。
长公主思及此,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声道:“你给我听着,以后若没经过我的同意,不许你再私自外出!”
温芙早就习惯了面对这种难堪的场景,她的神色平静温婉,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恭敬地垂下头道:“是。”
此时已接近傍晚,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飞雪。
众人等了片刻,泱泱的车马很快便到了。
温芙抬眸望去,只见漫天飞雪中,一群马队自远处绝尘而来,裴珩坐在高头骏马上,容仪清隽,身姿挺拔,人群中总能让人一眼便先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老夫人激动地上前相迎,其他人也都心急地跟了上去,只有温芙一言不发,静静走在后头。
裴珩翻身下马,脚步沉稳,随父亲成国公一同上前朝老夫人跪下,一前一后向她请罪。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裴珩不孝,让祖母和母亲担心了!”
老夫人和长公主连忙将人扶起来。
“平安回来就好!”老夫人握着裴珩的手,面色慈蔼地说道。
面对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裴珩向来冷峻的脸褪去一丝冰寒。
过后他又朝其余长辈见礼,待见过他们,才看向温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