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曳从沙发上站起来,个子已经比孟娜高出半个头,明明高一时他还和孟娜差不多高。
“姐姐好!哥哥好!”被人掐住脸,他语焉不详地叫了人,接着发现漏掉了穿白裙子的小姑娘,又补充道,“妹妹好!”
孟娜才算放过他,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脸上被自己掐出的红印子。
不只是三位长辈,就连表哥也愣住了,目光在姚曳和孟娜身上打转,然后问:“小娜,你认识我弟弟?”
孟娇显然知道其中缘由,但她不好说,只睁着眼睛观察姐姐的反应。
“哎,没想到吧,你弟弟高一的时候可是我的小跟班,成天喜欢粘着我。”孟娜丝毫没想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
她是在宠爱里长大的女孩,加上舅妈一味哄着她,索性在未来婆家依旧我行我素,没想过需看人脸色行事。
可到底我行我素是一回事,与未婚夫的弟弟过分亲近又是一回事,碍于情面孟妈妈出言不痛不痒地教训了她两下,舅妈忙不迭打圆场道:“早知道你们认识我就喊小曳来家吃饭了,都在一个学校里读书,肯定是小曳去找他哥的时候碰到娜娜了。”
解释得有点牵强,表哥和孟娜从来不在一个班,又怎么会“找他哥的时候碰到娜娜了”。
孟娜也是个会来事的,她掺住表哥的手臂,故意在长辈们面前娇嗔道:“那天听你说你弟弟的名字我就记起来了,这不是想故意给你个惊喜吗!”
表哥应该是有点不满她刚才的举动,然而被孟娜这么一撒娇,立刻笑起来:“行了,就你鬼主意多!”
姚曳不敢多说话,在旁边陪着笑,脸都要笑僵了。
他这趟来是想确认表嫂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孟娜,毕竟隔了这么多年,婚纱照又是经过修图的,他不能百分百确认,如今见到人心里倒也坦荡起来,觉得孟娜还是那样直率从容,对他也没有再见时的尴尬。
一顿饭吃得和和气气,主要依赖于始终掉不到地上的舅妈的捧哏,好像什么话她都能接下去,把沉默的舅舅衬托得愈发成了个闷油瓶,好在孟爸爸喜欢喝酒,两位男主人喝着喝着居然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年轻人早早离席,姚曳被孟娜拽进大房间,书桌上,笔记本电脑仍然开着,床上的pad也停留在某仙侠电视剧最新集暂停页面上。
电视剧是孟娜看的,笔记本电脑上的游戏是表哥在玩。
姚曳被拉到床沿坐,他不爱打游戏也不怎么看电视剧,爱打游戏也爱看电视剧的孟娇好心地将桌上的半袋子辣条递给他吃。
这个仍在上大学的小姑娘,似乎对姚曳非常感兴趣,也不和姐夫打游戏了,躺到床上去看姐姐手里的电视剧,可眼睛总往姚身上瞟,瞟了几分钟忽然问:“姐,你上次说姐夫高三时让人给你递情书,说得就是他吧!”
姚曳立刻警觉起来,眼睛看向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的表哥后背上。
表哥没反应,不知道究竟听见没有,但被孟娇提及,孟娜仿佛刚想起,说:“对,你不说我还忘了,郭子凡!你老说没给我递过情书,现在有人证在,看你怎么赖!”她索性点了暂停,用脚去踢表哥的转椅。
“什么情书?”表哥回头,只看了两秒视线复又黏回笔记本上,但他到底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于是问姚曳道,“小曳,你记得我让你递过情书给娜娜吗?我怎么不记得?”
整个高三,表哥都是在补课中度过的,加上课业繁重,他到家几乎倒头就睡,哪有功夫给小姑娘写情书。
那时孟娜是高三最漂亮的女生,经常会有同年级的男生托人给她递情书,平心而论,表哥确实有意于她,但要说给女生写情书,表哥压根不记得有过这回事。
孟娜高三的时候,姚曳不过高一,经历过爸妈去世后的黑暗时刻,姚曳的性格从阳光开朗陡然变作了沉默寡言,然而就在初中毕业的暑假里,方哲明意外给了他希望,他将周围背对他的人群拨开,慢慢开始追寻方哲明的脚步。
逐渐成了习惯。
课间他会跑到操场边缘偷看方哲明打球,晚自习结束也会去高三的教学楼下故意溜达,躲在暗处只为等待方哲明下来,再骑车跟上方一路追到家里。
他发现方哲明是独自居住,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栋老破小学区房里。
吃住行方哲明都安排得紧紧有条,还有一个月一次,去看医生的习惯。
跟了得有半个多月,姚曳开始形成习惯,每天写作业前先翻开书桌抽屉隐秘藏好的作业本,将方的生活轨迹全部记录下来——他不敢上前搭话,表哥和应寄的疏离使他产生一种自卑,害怕同人表达依赖的自卑。
可他到底只是个高一的小屁孩,在被段二撞见过好几回之后,某次段二直接在球场抓他个现行,最后竟然是方哲明替他解了围。
“老黄,我都碰见他好几次了,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对于方哲明毫不重视的行为,段二很是不解。
姚曳不吱声,低头看着手里的矿泉水壶发窘,那是他掩饰自己古怪行为的道具,总觉得拿着瓶水就不会叫人发现。
方哲明有没有认出他来,他不知道,然而方哲明居然一直知道,他每天都在跟踪自己,但却没有主动戳破。
方对段二说:“我知道,你别管,随他吧!”然后回头继续打球。
那之后,球场的一隅姚曳成了常驻嘉宾,矿泉水瓶换成了自带的吸管保温杯,挂在脖子上,里头总是灌满热水,因为方哲明有时会向他讨水喝。
他会在班里接满水,然后趁四下无人时偷偷叼着吸管抿两口,再挂到脖子上带去球场。
其实他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不做又不行,抿完水他还得用校服袖子将吸管上的水珠擦掉,多此一举地装作无人喝过的样子。
到了球场两个人的交流并不多,总是一个人在动,另一人默默用眼神去追。
姚曳想了很久,他不明白为何方哲明会允许他在自己身边如此存在着,但某时某刻却忽然想通了,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很孤独,他们总是能在最脆弱的时刻相遇,没有言语便能懂得彼此的痛苦,所以即便沉默地待在一起,也不会感到排斥。
这么相处了一个多月,孟娜忽然出现了。
孟娜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她不仅招男孩的喜欢,也招女孩的喜欢,课间总有女孩陪伴她来球场寻人,寻的人是方哲明。
一开始姚曳不开窍,以为这些女孩是真的无聊才会来球场看人打球。
毕竟她们待的时间最长不超过十分钟,还总是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直到某天段二走在前面拐拐方哲明的手,不怀好意道:“哎,人家天天来看你,你总得表示表示啊。”
方哲明回头望向姚曳。
“你看他做什么?我说的是孟娜,”段二无语道,他拍拍方的脊背,搂着人低声说,“再说了,医生不也让你多和异性接触接触吗……”
“啧,”方哲明推他,“什么时候说过。”明明只让他多和同学接触,多做些体育活动罢了。
“你别不信,谈恋爱!”段二重新凑过去,“谈恋爱肯定能治你这病,真的,你信我!”
当天,姚曳的脚步顿在原地久久没跟上去,“谈恋爱”这三个字和方哲明扯到一起,在他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坏印象,令他觉得方哲明就快不属于他了,虽然原本方哲明就不属于他。
他好几天没去球场,坐在班级的角落反复琢磨方哲明对他的意义。
却什么也想不明白。
再去球场的时候,他抿了一大口热水,并且故意没用袖子擦掉吸管上的水珠。
方哲明这次没再打球,而是同孟娜站在球场边说话。
姚曳快步上前,中途猝不及防地被段二勾着脖子拦了下来:“你别去,我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关系变好。”
然而还是叫方哲明留意到了,他脸上表情淡淡,却是对着勾肩搭背的二人走过来。
姚曳瞥见孟娜的手里拿着瓶矿泉水,似乎还未开封,于是心里不由地感到失落——也许以后,方哲明再不会喝他的水了。
可是下一秒,脖颈没来由地一松,水壶就这么被方抬手拾了过去,方哲明没有马上喝,而是低头将歪折的绳子细细捋直,然后就如调解室见面时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去哪儿了?这么多天都没看见你。”
“家里……有事……”姚曳愣愣地回。
然而他的视线全然放在了方哲明的手上,那双手摸过篮球,因此指腹略比其他部分红一些,4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水壶壶身,“啪嗒”清脆一弹,壶盖被拇指忽然按开,随着塑胶吸管的挺直,带出几滴水珠蹦溅周围。
其实从前也是一样,保温壶经过奔跑的晃荡,吸管上总是有水,但他就是觉得今天的吸管格外的不同。
管外有一滴大水珠顺着淌到盒盖上,其他水珠重量不够,只能固定在管口,拼尽全力,也只滑落几毫米的距离。
水是温的,可毕竟脱离群体太久,姚曳觉得那几滴水珠肯定很冰,但是方哲明全部含了进去,抿紧的嘴唇中央,唯独预留吸管的位置,太多的温水被送入体内,将冷下来的水珠重新温热,甚至更热。
冷不丁他腾地一下红了脸,抬手遮住咬紧的嘴唇,强烈的渴意竟让他连喉咙都开始冒烟。
这时孟娜已经站到方哲明的身边,大概趁姚曳不在的时候,孟娜同方、段二人已经混得很熟,她没打招呼便抬手掐住姚曳通红的脸颊,调笑道:“哎呀,好可爱的学弟,你是几年级的?”
对于孟娜的提问,姚曳是第二天在球场边告诉她的,几年级几班、叫什么名字,这些连方哲明也没问过的问题,孟娜一上来就想知道。
孟娜的身边不再有人跟着,她依然会来球场寻人,要么跟着方二过来,来了之后坐在姚曳身边,同他说些学姐能说的体己话。
说完再把方哲明叫过来,询问晚自习之前要去哪里吃饭。
然而晚自习之后,方哲明总是同孟娜一起出来,两个人不在同一个班,但却都知道校门口总有个学弟默默等待,三个人聚齐之后,方哲明总是先将孟娜送回家,再要送姚曳的时候,姚曳已经骑得没影了。
——姚曳不敢将寄住舅舅家的事告诉二人,假如被舅妈看见有人送他回家,那肯定少不了要说难听话,即使对方是高年级学长也不行。
那时,除了记录同方哲明有关的事以外,他一直纠结在“谈恋爱”这件事上。
始终摸不透方哲明是不是跟孟娜在一起了,在对班上两对情侣的细心观察中,姚曳所能得到的提示就是谈恋爱的两个人总爱黏在一起,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方哲明同孟娜确实成双出现,可孟娜只爱和姚曳说话,逗他捏他请他吃零食,方哲明却总是沉默不语。
他不敢发问,然而高三已经传出流言蜚语,每天球场约会、晚自习一起回家,谁看都是在一起了。
就连不上晚自习的段二,也拉着方哲明悄悄询问具体经过,还说什么谈恋爱果然不一样了云云。
姚曳听来很不开心,他发现近来方哲明的笑容变多了,于是也觉得段二那句话说的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那他将会再一次遭到抛弃,他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夜晚开始缩在被窝偷偷用被角抹眼泪。
没两天,球场忽然再没了他的身影,保温壶也被丢在了课桌桌肚里,他开始往高三教学楼跑,跑去找孟娜,跑去缠住孟娜的时间。
——想不通的疑惑太多了,然而他天真的认为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