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哲明只好闭目凝神,费劲吧啦地把所有声音赶出脑海。
睁开眼,投资部与财务部正在等他做会议结词,他只好干咳一声,简单说了两句。
散会。
他没走,仍坐在那里捣鼓手机,手上的珠串被他盘得“啪嗒啪嗒”响。
袁效推了推眼镜,看着他这副怪模样,忽然笑了:“方总,或许我该问问,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
身为董事长前助理之一,袁效并不知道两父子间的交易,也以为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他没忍住,将心里的疑惑笑着问出口。
“所以你觉得,未婚妻在身边,我还有其他心思?”虽然说着这番话,然而方哲明的手一直没停,仍在不停摆弄手机。
也是……袁效耸了耸肩,接着开始说正事。
“几个事业部老总跟我反应,说上个月第三方质量考核的成绩普遍下降,沟通也不行。”
“哼!”方哲明冷哼一声,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这是出发前有人递了话,不要把重心放在这上面,现在华东是公司最看好的,量他们也不敢把成绩往中等以下搞。”
袁效继续说:“主要是,质量考核成绩影响项目年终评优,所以现在都瞄着看怎么办呢。”
“那更好办了,评优不就是为了能多拿奖金,既然如此,只要年销售额上去了,不比拿那三瓜俩枣的强,你就这么说!”他点开手机看了眼,之后放下,“真不知道考核的意义在哪儿,既然可以人为左右成绩,还不如省下这笔钱,拿来提高楼盘质量,省得成天闹着节约成本,这减那减的!”
“谁都明白,但是谁也不敢说,”袁效笑道,实际上,他也无法理解这种模式存在的意义,笑过他又想起什么继续说,“哦,下个月马来片区还有旅游事业部的老总,会被调岗。”
两处都是许丽君的地盘,当然调岗的意思是从高职调往低职,就像曾经的许悦君一样。
方哲明想起半年度述职会议上,许悦君看向自己那不甘心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撕碎,然后他忽然问:“袁,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董事长要找我来这里吗?”
“因为你是他的儿子。”袁效抛了一句,但其实他不是这个想法,只等着方否定接着说下去。
对面果然摇头,靠在椅背上盘珠串:“因为我从没进过盛光,对这个公司的人来说,我是一张白纸,就是把我整个人劈开,也找不到任何污点,没有污点,就不能被打败。”
另一个原因,方哲明没有明说:他决不会和许丽君站在同一条船上,反之亦然。
袁效没吱声,方哲明的话他没想到,想到的反而是另一个原因。
——在总公司待久了,董事长抛弃前妻改娶小三的八卦常被人们津津乐道地挂在嘴边,在午后茶水间小憩的时间段里,新来的同事们一遍遍地接受这个不成文的入职洗礼,继而在心中复盘复盘再复盘,等着哪天混成个老油条,再把更加离谱的推演传播出去。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觉得,方初把前妻的儿子找过来的原因,与这件事有关。
然而方哲明比他看得更透。
人们总自以为是地认为,董事长年纪大了,是要两个孩子都回自己身边,可却不知道,他也许只把方哲明这张白纸当作最锋利的刃,只要放在那里,许丽君便会发疯。
集中火力去攻击一个绝对干不掉的人,是最愚蠢的事……
因为看得太透,袁效忍不住开始佩服起方哲明来。
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方哲明并不着恼也没挑明,他说:“所以至少目前阶段,分公司的正常业务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行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晚上还有大领导要伺候,你去准备准备吧。”
袁效看见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捶了几下腰——哎呀,看得透的方总也有抻着腰的时候……
许丽君的反扑像是挥在棉花上的拳头,先是三季度第三方质量评估成绩的下滑,之后华东片区又要接受严格的半年度审计核查,包括申请二季度营销费转购地资金的报告也遇到了阻碍,好在方初插手过问,这笔钱算是被成功留了下来。
方哲明并不担忧,即便总公司不批,他也不会让这笔钱从分公司的帐上划出去,打报告只是完成必要的手续流程。
审查他也不在乎,自从和袁效来了N市,所有涉及公司资金的事务袁效都是小心处理,有袁在,方哲明压根就没担心过。
——他是一张白纸,即使进入分公司两个多月,白纸上依然找不出半点污渍。
倒是审出来许悦君的不少好事,是配合审计提供资料的财务部小姑娘发现的,一发现就跑到自己领导那里告状,领导觉得不妥,起身进入总裁办公室把事情详细说了。
打铁趁热,没过几天,总公司监察部的高进再次出差来到分公司,常通正有说有笑地被方哲明拖在门口等,见高进突然带队出现,他整个人顿时傻了。
“啊,高总,我和常经理正等你呢!”匆匆握手,常通被人群簇拥往审计待的小办公室方向走。
他掏出手机,正准备给不知道什么人发去消息,那边方哲明回头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常经理还说了,这事要秘密进行,不让外传,对吧,常经理?”
说完,斜眼盯着他吭吭哧哧地把手机塞回兜里。
推开门,财务小姑娘坐在审计对面整理资料,桌下的膝盖上早放了沓厚厚的文件袋伺机而动。
文件袋上用红笔标注“营销分卷——003”。
盛光所有片区分公司的营销只受总公司直管,也就是说,除了一年两次的审计,分公司是不允许私自接触营销内部资料的——即使是财务,能接触的也只有楼盘售出时产生的大额交易流水。
中间因营销引流活动所需的庞杂费用,分公司无权过问。
然而许丽君亲自把钥匙递到了方哲明的手上,审计查方哲明来之后的营销资料时,就必然略不过许悦君的,碰巧帮着整理资料的小姑娘,从去年年中开始负责营销模块,碰巧管档案的同事误将许总管辖年份的资料搬过来,一来二去的小姑娘也就看出其中的猫腻来。
一个小时后,营销总监瞿庆铁青着脸走进分公司大门,会议室的长桌上,被搬来的营销档案正按照年份从头摆到尾,审计公司以及高进手底下带着的两个小家伙,在慢慢梳理。
而方哲明坐在尽头,边小口抽烟,边把玩火机。
“方总,这,这是怎么回事?”瞿庆疑惑地问,他只被通知审计有话找他谈,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哦,瞿总,”方哲明用下巴抬了抬常通身边的空座位,“我也不知道,听审计说是营销资料出了问题,我还想听听看是怎么回事呢,你先坐。”
瞿庆一身正装,来的路上已是冷汗涔涔,哪里还有心思慢等。
然而高进也在,他到底不好问得太急,只得坐下来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常通,对方根本不敢看他。
两天后,这场临时审计的结果出来了,就等着月底进行廉政通报。
袁效敲门,将集团拟定的通报内容提前透露给方哲明。
惩罚最严重的,是为许悦君从中操作的两名营销主任,开除加移送司法机关,然后,是地产现华东分公司营销总监瞿庆,以及原华东分公司总裁、现旅游地产云南分公司总裁许悦君,两位领导的连带责任。
“对了,你跟那边打个招呼,我的名字不要提,但一定要提‘在分公司人事经理常通的配合下’,常经理也算出力了,怎么能不让他露回脸呢?”方哲明用签字笔在纸上写下“常通”两个字,随机画了两个大大的叉。
“我的天啊,”袁效捂着肚子,憋笑憋得很严重,“方总你是要把他往绝路上逼呀!”
“谁叫他站错了队,就喜欢给人传消息,”方哲明用笔指着他,“比你还讨厌!”
“哎,我可冤枉啊!”袁效举起双手佯装不知,然后问方,“这次搞得这么大,瞿庆会不会记怪你?”
大也不算大,瞿庆和许悦君只被罚了年度绩效,加上在公司留下通报案底,背后有人保到底无风无浪。
“那是你的事,”方哲明把面前的纸揉皱了丢进筐里,说,“趁着这次机会,你也和他笼络笼络关系,再一起骂骂我这个空降兵,没关系,我无所谓。”
“方总,近来我想了很多,”袁效伸出手,主动问方要了根烟来抽,“也许我这个人并不适合独当一面,”他吐出口烟,平静且陷入回忆,“我从毕业开始就在董事长身边工作,那么多助理里,董事长只让我过来,我想,不只你是张白纸,我在盛光这么多年,也是白纸一张……”
方哲明掸掸烟灰,没有吱声,但他很明白对方的意思。
——无论是总公司还是分公司,袁效没办法融入老牌房企的企业文化,偏偏他走的又是高管路线,即便是公司内部人情世故上的迎来送往也要花费大量心神。
幸运的话他将来会坐在如今方哲明的位置上,但那个时候难保许丽君不会想方设法地过来搞他。
“行了,我也就胡乱一说,你还当真了,”方哲明转移话题,忽然摸着下巴笑起来,“哎,你说许总从云南分公司吭哧吭哧跑到总公司去,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气到中风?”
……
在发完“我想你”后,姚曳再没联系过方哲明。
方哲明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然而,他晚上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的时候,总能瞧见对面纱窗下的红点,他们在看不清对方的情况下彼此注视,直到沉沉睡去。
那晚起伏的心境总是在梦中循环出现,他想方哲明肯定也是一样。
一周后,他将方哲明的衬衫从洗衣店取回,再好生生套上衣架挂在柜门上,用洗衣店的透明塑料防尘罩罩起来。
跟随衣服共同回来的,还有方哲明久违的新消息。
要成为我的海豚:吃过饭了吗?
说喜欢我手的骗子:还没,刚到家。
他今天预备吃泡面,天气太热,热得人没胃口。
要成为我的海豚:那你来我家,我还有十分钟到。
姚曳放下手机,脑子懵了一会,他在想方哲明为什么要把自己喊到家里,因为以他的了解,方哲明绝不会轻易把人叫到家里。
定了5分钟,他给对面回了个“好”。
然后蹦跳着下楼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又跑回楼上厨房,在塑料架子上捡了两袋好吃的韩国泡面,拿在手里。
方哲明下车的时候,看见他手里的泡面,不自觉笑了一下。
接着方从车后座捧了精美的打包食盒出来,竟是在外面的餐馆买好带了回来,姚曳恨不能把泡面丢到垃圾桶里,于是赶紧藏到身后,勒在运动短裤的松紧裤腰带里。
方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心里跟着晃了一下。
捧着食盒进门,放到长长的餐桌上,然后方就伸手往他背后的裤腰带里捞。
“别藏,这个也吃,正好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