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瑜白,我下飞机了,不用担心我了”一个虚弱的声音正对着电话讲。
引擎的余韵似乎还在骨骼深处嗡鸣,混合着跨洋飞行带来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劳斯莱斯幻影像一片沉默的阴影,滑入市中心顶层公寓专属车库的怀抱,最终归于死寂。车内昂贵的皮革和香氛气味,此刻只让苏景觉得沉闷欲呕。
司机老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恭敬,尾音却泄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苏导,到了。您脸色…实在不好,需要我送您上楼或者…联系李医生吗?” 他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那个身影。
车窗无声降下三分之一。路灯昏黄的光吝啬地探入,勾勒出苏景苍白到近乎透明的侧脸。几缕被汗水濡湿的乌黑发丝紧贴在光洁却紧绷的额角。她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平日里总是紧抿、显得冷峻的唇线此刻微微张开,正压抑着一次深重的呼吸。
她没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只一直用力按在左上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不用” 她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长途飞行后的干涸和强忍痛楚的紧绷,“辛苦。明早…九点。” 简短到近乎苛刻的指令,是她一贯的风格,只是此刻这风格里浸满了无法掩饰的虚弱。
老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低应了声:“是,苏导。您…多保重。” 他太了解这位年轻却位高权重的女导演。她的强硬和固执如同她镜头下的美学一样,棱角分明,不容置疑。过多的关心,在她看来或许只是僭越。
车门被推开。苏景迈出长腿,落地时,那颀长挺拔、惯常在片场掌控一切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瞬间扣紧了冰冷的车门框。
这个细微的失态,在老陈忧虑的目光中被车库沉重的门缓缓隔绝。昂贵的羊绒大衣裹着她单薄的肩,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她拖着那个承载着跨国差旅疲惫的行李箱,走向私人电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胃里那团冰冷又灼热的火焰,正以钝刀割肉般的节奏,反复撕扯着她。
电梯镜面冰冷,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已被冷汗和疲惫侵蚀,露出底下毫无血色的底色。眼底是无法掩饰的青黑,像两团不祥的淤痕。紧蹙的眉峰下,那双在片场能洞穿演员灵魂、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生理性的痛楚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倦怠。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
光鲜亮丽、叱咤风云的国际名导苏景?呵。此刻,不过是一个被陈年痼疾折磨得摇摇欲坠的躯壳。
“叮。” 顶层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迎接她的是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死寂。感应灯随着她虚浮的脚步依次亮起,光芒刺眼,却毫无温度,只是将这座占据顶层、视野绝佳、价值连城的“宫殿”照得更加空旷、更加冰冷。
意大利卡拉拉白大理石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她摇晃的身影,更显孤寂。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璀璨星河,霓虹流淌,车灯如织,勾勒出一幅繁华盛景。这盛景曾是她俯瞰世界的资本,此刻却像一幕巨大的、无声的讽刺剧,映衬着室内的冰冷和她体内的灼痛。
这里没有烟火,没有生活气息,只有线条冷硬的顶级家具、沉默寡言的艺术品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般的“高级感”。一个华丽而巨大的——囚笼。
行李箱被随意地丢弃在玄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打破了死寂,更添烦躁。苏景甚至没有力气弯腰换下那双价值不菲却如同刑具的高跟鞋。她赤着脚,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瞬间窜上脊椎,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诡异地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目标只有一个——药。
她几乎是跌撞着冲向开放式厨房旁的高柜。剧烈的疼痛让优雅和从容荡然无存。她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包装精美的各种进口营养补充剂和日常用药,唯独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药瓶,被遗忘在最角落。她急切地翻找,昂贵的瓶罐被她扫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滚落声。
“在哪里…该死的…” 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角、鬓边滚落,滴在她紧捂着胃部的手背上,冰凉。胃部的痉挛一阵紧过一阵,痛感如同汹涌的海啸,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堤坝。视野开始发黑,耳鸣嗡嗡作响。终于,指尖触到了那个熟悉的、带着磨砂质感的药瓶!她几乎是抢一般地抓出来,因为用力过猛,指甲在瓶身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也顾不上找水,她仰头,直接将那苦涩干燥的药片生咽下去!粗糙的药片刮擦着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灼痛感,她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里那团火燃烧得更旺。
她背靠着冰冷的大理石料理台,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昂贵的真丝衬衫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她等待着,祈祷着那该死的药效快点发作,将这酷刑暂时压制。
冰凉的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刺激着她滚烫的皮肤。就在这短暂的、痛苦的喘息间隙,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脚边那个敞开的行李箱。几件叠放整齐的黑色高定套装上方,露出文件袋的一角。一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和无法抗拒的引力,悄然滋生。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牵扯着脆弱的胃部,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让她闷哼出声,额角的冷汗瞬间汇成小溪。
但她不管不顾,修长却微微颤抖的手指,伸进行李箱的隔层深处摸索。指尖很快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微凉、边缘光滑的小方框。她的手指顿了顿,仿佛被那微凉的温度灼伤,一种更深沉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开来,与胃部的绞痛交织缠绕。
迟疑只是一瞬,一种更强大的、近乎贪婪的渴望驱使着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廉价的亚克力相框,四角因为长年累月的摩挲而变得圆润光滑。相框里装的,不是她斩获国际大奖的荣耀瞬间,也不是与名流巨贾的合影。
而是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泛着岁月旧黄色的便利贴。
便利贴上,是纪析年那略显稚嫩却飞扬跳脱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浸满了当年的阳光、饭菜的香气和毫无保留的爱意:
“苏景宝宝~ ”
猜猜你的专属饲养员今天投喂了什么绝世美味?噔噔噔!在冰箱第二层哦!
(画了个笔直的箭头指向冰箱)
给!我!全!部!吃!光!光!听见没!? 你那个金贵的破胃再敢闹脾气不吃饭,小心我杀过去亲自盯着你!(凶狠的小拳头)
工作再忙也要记得想我…啊不,是记得吃饭!
—— 宇宙无敌最爱你的饲养员小纪”
末尾,是一个画得有点变形、却仿佛能溢出糖分的粉色小爱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冰冷的豪宅,剧烈的胃痛,身体的疲惫,世界的喧嚣…一切的一切都瞬间远去。只剩下掌心相框里,那张承载着旧日时光的、脆弱的纸片。
苏景的指尖,隔着冰凉的亚克力板,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描摹着那些熟悉的字迹。指腹下的塑料光滑,她却仿佛能触摸到当年那张便利贴粗糙的纸面,能闻到纪析年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厨房的烟火气,能感受到她写下这些字时,眼底闪烁的狡黠光芒和满满的、只属于她一人的爱意。
“苏景宝宝…” 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她此刻毫无防备、脆弱不堪的心尖上!一股汹涌的、无法抑制的酸楚和剧痛,排山倒海般冲垮了她精心构筑的堤防!远比胃部的绞痛更尖锐,更窒息!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缝中逸出。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破了紧闭的眼睑,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攥着相框的手背上,又迅速洇开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小小的水痕。
她再也支撑不住,背脊顺着冰冷的料理台滑落,整个人无力地蜷缩在昂贵却冰冷的地板上。昂贵的西装裤沾染了灰尘也浑然不觉。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紧紧地将那个小小的相框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世间仅存的温暖。纤细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便利贴上那满溢着爱意的俏皮威胁和亲昵称呼,此刻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将尘封的伤口狠狠剖开,鲜血淋漓。耳边,无比清晰地炸响起三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纪析年崩溃的、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尖叫:
“苏景,我说我受够你了!你很烦,你知道吗!我的房子很小,就我一个人就够了!塞进来另一个人我觉得很挤!我受不了!”
那声音冰冷,充满了厌弃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说他烦…她说她的世界很小,只够容纳她自己…她说塞进她(苏景)这个人,让她觉得拥挤不堪,难以忍受…
“很挤…” 苏景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布料,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低低回荡,“你说…很挤…” 便利贴上“宇宙无敌最爱你的饲养员小纪”那几个字,在泪眼朦胧中扭曲变形,像最残忍的嘲笑。
她反复咀嚼着纪析年分手时的话,尤其是那句“你很烦”。她是不是真的…太粘人了?太强势了?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了她?是不是自己工作太忙,忽略了她,让她觉得窒息了?是不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所谓成就和光环,无形中给了她巨大的压力,让她觉得“配不上”,进而变成了“厌烦”?
这种“担心被厌烦”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在她骄傲坚硬的外壳下,无声地啃噬着她的自信。她害怕自己的靠近,对纪析年来说,真的是一种负担。害怕自己满腔的爱意,在对方眼中,只是令人窒息的纠缠。
这份恐惧,甚至超过了分手本身带来的伤痛,让她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反侧,自我剖析,最终化为更深的自律和更冰冷的外壳——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无懈可击的孤岛,不再轻易靠近任何人,也拒绝任何人的靠近。仿佛这样,就能避免再次成为那个“令人厌烦”的存在。
就在这身心俱疲、被痛苦和泪水淹没的时刻,几天前选角负责人赵明那张带着兴奋和邀功意味的脸,以及他那清晰无比的话语,如同幽灵般,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苏景混乱的脑海中:
“苏导!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赵明的声音隔着电话都透着激动,“咱们《浮尘》那个‘林晚’定了宋斯羽老师,绝对稳了!那气场那深度,没得挑!现在头疼的是‘阿阮’!这角色太挑人了!要年轻,要有那种未经世事的天真和韧劲儿,骨子里还得藏着点自卑和敏感,像棵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小草…太难了!”
(彼时苏景正对着分镜头脚本,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赵明完全沉浸在发现宝藏的兴奋里:“嘿!结果您猜怎么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助理筛资料,筛到一个叫纪析年的小姑娘!名字您可能没听过,糊得都快查无此人了!但那张脸!那眼神!绝了!就是年纪看着小了点,跟阿阮后期的沧桑感可能有点差距…但我死马当活马医让她试了一段最关键的内心戏…”
赵明故意停顿,想制造点悬念,却发现电话那头只有沉默的呼吸声,赶紧接上:
“我的天!苏导!神了!那感觉!一下子就对了!她站在那儿,都不用说话,眼神里那种怯生生的、又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就出来了!念那段独白的时候,声音都在抖,不是演的,是真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
那种害怕被嫌弃、又渴望被看见的劲儿!特别真!特别打动人!虽然技巧生涩点,但那份天然的灵气和代入感,简直是为阿阮量身定做的!我立马就把试戏片段和资料发给您了!您务必抽空看看!纪析年!就这个纪!”
赵明最后还特意强调了一下那个姓氏,仿佛怕苏景记不住。
纪析年。
这个名字,如同平地惊雷,在赵明口中被兴奋地喊出来时,苏景握着钢笔的手,瞬间僵硬!笔尖在昂贵的道林纸上重重一顿,洇开一大团浓黑的墨迹,迅速扩散,污损了精心绘制的分镜草图。她面上依旧维持着导演的威严和平静,甚至对着空气(赵明在电话那头)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资料发我邮箱。”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挤压,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部也仿佛被重锤击中,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抽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没有失态。
纪析年。她竟然…去试镜了?还是自己新戏的角色?以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重新闯入她的世界?
此刻,在这冰冷的地板上,在胃痛和旧日伤痕的双重凌迟下,在泪水的模糊中,那个名字,那张脸,那份被她用冰封千里强行压抑在记忆最深处的身影,伴随着赵明兴奋的“特别真!特别打动人!”的评价,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喷发!滚烫的岩浆裹挟着无法分辨的情绪,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纪析年…” 苏景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失神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哽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和迷茫。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破碎。
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自虐般的本能,用那只还紧紧攥着相框、被泪水打湿的手,艰难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刺得她红肿的眼睛生疼。
她无视了数十条标注着“紧急”的未读邮件和信息,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划过屏幕,精准地打开一个设置了多重密码的加密文件夹,点开了那份早已被她下载、备份、甚至可能反复观看过无数次的PDF文件——纪析年的演员个人资料。
屏幕上,那张登记照像素不高,显然是几年前的。照片里的女孩,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眼睛很大,清澈明亮,像蓄着一汪清泉,微微抿着唇,笑容有些拘谨,却透着一股子未经世事的、干净的倔强。那份眼神里的光,纯粹得让苏景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下面是她极其简单的履历,参演作品寥寥无几,最近几年更是大片空白,仿佛从娱乐圈蒸发。联系方式一栏,是一个早已变成空号的旧手机号码。
苏景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照片上。照片里的纪析年,笑容干净,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与她记忆中最后那个对着她满脸泪水和怨恨、说着“你很烦”、“很挤”的女孩,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赵明兴奋的话语如同魔音灌耳,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害怕被嫌弃、又渴望被看见的劲儿…特别真!特别打动人!…简直是为阿阮量身定做的!”
量身定做?贴合阿阮?那个剧本里,像野草一样在命运的泥泞中挣扎、敏感自卑、渴望温暖又害怕靠近、用倔强掩饰脆弱的女孩?
苏景的胃,仿佛被这句评价狠狠地、反复地捅穿!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凶猛的绞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猛地弓起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柜门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冷汗瞬间如瀑布般涌出,浸透了她早已湿透的衬衫和发根。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痛呼咽了回去。
她看着照片里纪析年青涩的脸,看着资料上那大片刺眼的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揉捏,伴随着胃部翻江倒海的剧痛,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烈心疼、无边酸楚、荒谬的恐慌、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抛弃般的委屈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她冰冷坚硬的外壳下疯狂地奔涌、冲撞!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几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曾经眼里有光、会甜甜地叫她“苏景宝宝”、会笨拙地为她做饭的女孩,怎么会沦落到“查无此人”的地步?是因为离开自己吗?还是…别的更糟糕的事情?赵明说她试戏时透出的“害怕被嫌弃”…那种深入骨髓的自卑感…难道一直伴随着她?
是因为当年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是因为自己太忙忽略了她?还是自己无形中给了她太大的压力,让她觉得窒息,最终选择逃离,却又在逃离后陷入更深的困境?
“阿阮…” 苏景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剧本里阿阮的挣扎、痛苦、卑微的渴望和绝望的自毁倾向,此刻无比清晰地与资料照片上纪析年那双清澈却带着倔强的眼睛重叠,又与她记忆中最后崩溃哭泣的脸重叠…更与她此刻身体里翻涌的剧痛和心碎的恐慌重叠!
她害怕。害怕纪析年去演阿阮,会将自身那些真实的痛苦和不堪再次血淋淋地剖开。她更害怕…害怕看到纪析年在片场,在面对她这个“令人厌烦”的前任导演时,眼中流露出的…真实的厌烦和恐惧。赵明说她“害怕被嫌弃”…那她苏景,会不会就是纪析年最害怕、最想躲避的那个“嫌弃”的来源?
这个念头,像一桶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中翻腾的熔岩,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恐慌。她攥着手机的手和攥着相框的手,都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几乎握不住。小小的亚克力相框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她柔嫩的掌心,留下深刻的红痕,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便利贴上“宇宙无敌最爱你的饲养员小纪”的字迹在泪眼中模糊晃动。
纪析年那句“你很烦”、“很挤”的声音在耳边尖锐回荡。
赵明兴奋的“特别真!害怕被嫌弃!”的评价在脑海中盘旋,还有资料照片上那双清澈却仿佛蒙尘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网,将她死死缠绕,拖向窒息冰冷的深渊。
她蜷缩在这座矗立于京城之巅、象征着无上地位与财富、却冰冷空旷如同巨大冰棺的“昆仑府”地板上,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儿。
昂贵的衣料包裹着的是被生理剧痛和复杂情感反复凌迟、脆弱不堪的灵魂。
窗外,帝都的霓虹星河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璀璨夺目,却没有一丝光亮能穿透这厚重的玻璃幕墙,照进她此刻被黑暗、痛楚和无边恐慌彻底吞噬的世界。
只有胃里那团冰冷的火焰,在无声地、剧烈地燃烧着,灼烧着她的身体,也灼烤着她那颗尘封已久、却在今夜被纪析年的名字和那张旧便利贴轻易撕开、鲜血淋漓的心。寂静的深夜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细微啜泣。泪水混合着冷汗,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留下狼狈不堪的痕迹。那个装着旧日爱语的相框,被她死死按在剧烈抽痛的胃部,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的、虚幻的温暖。掌心被相框硌出的红痕,如同烙印,是她此刻内心被“害怕厌烦”的恐慌反复灼伤的无声证明。
苏景有些怕了,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她还爱纪析年,她怕自己的爱意流露出来,从言行从眼睛,更可怕的,是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