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的没错,因为桑黎同我的交易,便是他的身体。”
无相轻轻眨动眼睫,眼中带着一种本该属于他的,浑然天成的慵懒和迷离。
“你们师徒,倒是很像,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慕青山虽然已经猜到,但此刻看到无相面具下桑黎和曦泽的脸,还是忍不住动容,鼻尖也不由发酸也。明明是同样的脸,可满头银丝如瀑,眼波潋滟间,和桑黎却无半分相似。
“我师父,同你交换了什么?”虽然早有猜测,但他还是要当面问他。
“自然是用残存的神识,换你的剑骨和修为,以及,让我恢复你的记忆。”无相幽幽叹息,“他的心思,向来很好猜。”
慕青山微微一愣:“所以在识海中,也是你故意引导浊气,让我看到那些记忆……”
无相不置可否:“身为无相盘,我不能让你知晓前世记忆,但若是其他途径,我便管不了。”
“那我师父呢……”慕青山捏紧自己的手心,想亲口问一个答案。
“他本就是一抹神识和剑灵的结合,用自身剑气和残存的全部灵力,做了你的‘剑骨’,又将身体给了我,还能剩下什么?”无相面色平静,脸上看不出别的情绪。
慕青山半垂着眸,像是极力遮掩着自己的情绪。
惊蛰走上前,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眼中带着心疼:“他对你,便如你对三更一样,你不要自责。”
在身受重伤决定和慕青山了却因果时,他和桑黎便已暗中安排好了一切。桑黎会负责让慕青山恢复,摆脱因果的束缚,而他将眼睛换给他之后,则独自去往天地山,搏一个渺茫的生机。
“我知道,你和师父,都是百死不悔之人。” 慕青山抿着唇,勉强笑了笑。
“对了,为你重塑剑骨,还用了你的一缕命魂,不然就算他能将自己的剑气给你,你也没法将它融合。”无相慢悠悠解释着,“那命魂,是你当年给白雪的。”
是望月山的那株桃花树。
虽然当年白雪不需要他的命魂,但在天鼓雷音阵中,青落还是分了一缕命魂,用来护住白雪寄在桃枝上的残留神识。
慕青山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不让他去望月山,而惊蛰在失忆重伤时,又为何会去到那里。
“这缕命魂,原本是他为你留的最后生机。若是因果将尽,或是重伤濒死,他还能以此残魂救你。只是事态发展至此,惊蛰用因果替你续了命,这道魂他再藏着也无用,便用在了你的剑骨上。”
“谢谢你,替师父解释这么多。”
慕青山静静听完,收敛了眼中情绪,转头看着无相。
“你的欲念,果然是我师父……或者说,是曦泽仙君,是吗?”
无相看着他,平静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不明的神色,但他仍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你先前所说,让曦泽仙君答应你的条件,是魂识入墟境,你便能拥有他的意识,而眼下,你又有了我师父桑黎的身体。”
于情爱之事,惊蛰仍是比较迟钝,或者说,他也并不关心除慕青山以外之人的情感。所以此刻,听到无相盘和曦泽的这层关系,仍有些吃惊。
无相盘微微仰头,半眯着眼睛看着两人身后的因果树。
“没错,你看,无论是身还是,心,我都得到了。可我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脸上却没有笑意。
“我知道留不住他,所有哪怕用这样的方式,也想留下他存在的痕迹。”
“你对他,是怎样的感情呢?”慕青山问他。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他哥哥战死,死前用最后的灵力将我化做护心镜,送到他弟弟身边。”无相开口,思绪似乎回到了千万年之前,“他的哥哥曦烨,是仙都曾经的战神,是我之前的……主人。那些得到我的,都会将我当成他们的所有物,爱之炫之,藏之用之。”
“但这个小孩儿不太一样。他日日对着我说话,给我看他种的花花草草,夜里的时候,要抱着我才能睡一个好觉。后来,他种的那株夜昙开花了。他抱着花坐在我面前,流了一晚上的泪,一句话也没说。”
“他哥上一次离开他去征战前跟他说,等为昙开花了,就回来看他。可他食言了。”
“而我竟在那时候生了灵。”
“我问他,你想再见你的哥哥吗?”
说到这,无相神色莫名地笑了笑。
“我每日,让他入一次墟境,去看曦烨那些年经历的种种。我那时候,或许是故意的吧,故意想让这个被兄长保护着的一尘不染的小孩儿,去看那些被掩盖的杀戮和血腥。”
“后来,我陪他去战场深渊,寻回了他兄长的那把扶光剑。”
“再后来,只会莳花种草的小仙君,成为了缥缈仙都新的战神。
无相停顿了下,看着慕青山。
“他根基薄弱,资质不算好,所以从小被养在灵气充沛的仙山里。为了能有他哥哥那般修为,他和我做了交易,得以在墟境里,修炼了近万年。”
听到这,慕青山呼吸一滞。
这些,是慕青山从未了解过的,曦泽的过去。
或许正是因为师父经历过这些,知道从头修炼要经历怎样的艰辛,才会没有告诉他在虚境中恢复修为的可能性。
“仙君当年,同你交换了什么条件?”慕青山忽然问他。
无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不回答,只自顾说道:“他本是上仙,却因这般修炼折损了寿数,所以才会早早仙陨。他总说他亏欠于你,是他让你化人,你因他的遗志,守了千年云梦泽,又为世人散尽灵力……所以他想要弥补,给你一个平凡崭新的人生。”
他看着虚空处,似是看着一个虚幻的影:“可他自己呢……他似乎从未想过他自己。”
“所以你,其实不喜欢我,是吗?”慕青山自嘲般笑了下。
“我确实这么想过,所以,从私心来说,我当真希望你就这样留在识海。”无相幽幽道,“但有时候,我也觉得,桑黎或许才是他真正想活的人生,是你让他拥有了这个新的身份。 ”
“这么说,你并没有打算把我困在这里?”慕青山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别的意识。
“那你猜到了吗,我的目的?”无相问他。
慕青山没有回答,只问:“你为何,需要因果之力?”
“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我本无相,只有因果之力,才能为我所用。”
“你说因为我沾染了因果,所以力量消退,濒临消失,才和我定下魂契约……但其实,你要因果之力,并非为了不死。”慕青山眸光定定地看他,沉吟道,“不然,你就不会想通过这个幻境,引导我杀掉心魔‘半夜’,也就是杀掉你……”
“小徒弟果然冰雪聪明。本想在这个幻境中了结,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你也不会有负罪感。”无相眸光一动,又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原本也猜到,你不会对半夜下手。”
“为什么,非要是我?”
“因为我和你,都来自水天佛境。”无相眉目微垂,淡淡开口。
这样的答案,慕青山确实始料未及,他以为无相盘是上古神器,却不想他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依旧难掩面上的惊讶。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都曾在尊佛左右,不过我先你千年落入人间。”无相看着他,带了几分和曦泽相似的神色,“青落,在人世沉浮几世,活得这般艰难,你当真,不想回家吗?”
“别跟他废话,这浮图塔内一点混沌空间,我吞了就行,幻境自然便能破。”慕青山身后,惊蛰面上神情显出急躁,他自是不会容忍无相盘蛊惑慕青山回那什么佛境。
慕青山后退一步,握住惊蛰的手。
“我已完成了身为神树的使命,也不愿再回水天佛境。前尘已了,恩怨尽散,如今我只知,他是我的来路,我亦是,他的归途。”
惊蛰听着这话,心中有如春风拂过,带着柔和的痒意,而被紧紧牵着的手,也让他总是飘忽不定的心,落了下来。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被坚定选择着。
“无相,你想回到佛境吗?”慕青山问他。
“你杀死我,你与佛境最后的因果了断,我却能承接你的因果,回到佛境。”无相说完,又顿了顿,“回去后,他或许,会有新生。”
他原本,确实这么打算。无论是人间还是墟境,终归是留不下那个人。但他,还是存着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若是带着他的一点神识回到佛境,或许,他能忘记一切,再得新生。
“所以,你还是需要,我杀你?”慕青山慢慢开口。
“不行!你和他有魂契相连……”惊蛰出声阻止。
无相笑了笑,带着不属于他的,从未有过的温度:“如今,已经不需要了”
巨大的水镜在他身前显现,贯穿整个镜面的裂缝将他此刻的身影也分成两半。他抬起手,轻轻触摸自己的脸。
“他笑起来,应该是这样的。”
他似乎很是满意,就那么看了一会,然后伸手,按在了镜面之上。
“咔啦”声响,光滑如水的镜面上瞬间绽开无数裂痕。
惊蛰和慕青山皆是一惊,来不及阻止,却听无相眉目平和,淡淡说道:“小徒弟,你放心,我们之间的魂契,其实是单项的。我若死了,你也能好好活着。但你的兴衰,却能影响我。”
慕青山讶然。所以,不是因为无相盘的裂缝,他才出现衰竭,而是他那时候的虚弱,才导致无相盘出现裂痕。
“用了你这么多因果之力,便再送些礼物给你吧。”无相的声音空灵而缥缈,“我同你,也有三生因果,了却我的因果,你便能,获得百载寿命,我消散后,你也不会再受因果束缚。”
“为什么……”慕青山不明白,无相盘对他,对师父,究竟是何种用意。
“我说话做事,向来随性,真假参半……或许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你无需在意,不必感激,也可,尽情记恨于我。”
圆形水镜乍然碎裂,散成无数半透明的镜片,又很快化作点点白色荧光。无相的身躯渐渐又化作缥缈的白色虚影。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声音飘荡在风中,而白色身影已和那些荧光一同消散。
落花台的幻境也在同一时间褪去,四周又恢复成黑暗混沌的浮图塔。只是这一次,有无数白色光点围绕在慕青山周围。
他站在那,和惊蛰的手一直牵在一起,边上躺着一黑一红两个身影。
“惊蛰,我们出来了。”他将身边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惊蛰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又将手掌按在心脏处,确认他确实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
“嗯,我们回来了。”
“浮图塔的阵法已经消失,这里汇聚的因果之力,便也没有用了。”慕青山看着周围的莹白色光点,若有所思。
他抬起手掌,那些四散的白光便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他掌心,随后,他轻轻一扬手,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因果,便回归天地间,化作一场灵雨,洗涤大地。
天色已暮,但空中没有阴云密布,没有电闪雷鸣。
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沿街的商铺打开了窗户,诧异而又惊喜地看着如雪花一样轻缓落下的灵雨。推着板车的小贩正同先前撞的行人道歉,卖花的老妇人送给驻足的小女孩一朵漂亮的月季。
戚无患站在院中,手上抓着半湿的草药,有些怔愣地抬头看着天空。姌姌从院门处冒出一个脑袋,手上端着一碗道歉用的白茶。
万贯打了一壶酒回来,迎面碰上买了花生正要去找他的千两。阿久回到扶风阁,将屋子又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拿出袖中那颗珊瑚珠子,又擦了许久,认真地摆回了原位。
长街熙熙攘攘,忙碌生活的人们不会发现,他们在毫无察觉中已和死亡擦肩而过。
有人重历千载,为他们消了灾,有人跨越生死,为世间化了劫。
人间岁岁年年,万家灯火不灭,长夜总有星光,春风会消融冰雪。
【正文完】
这段一年多的旅程终于结束啦!
很遗憾这篇文也没有太大进步,但至少这条路,磕磕绊绊地也走完了,很高兴故事里的人,能陪我走过这段迷茫而纠结的时光。
感谢能够看到最后,以及鼓励支持过我的宝贝们!
还有一篇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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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96章 长夜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