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阁内,慕青山抱着白露在躺椅上打盹。
早上宋璟出发去京城,他亲自坐马车送了一路,同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舟车劳顿,回来后便有些困乏,躺了小半日方缓过来一些。
这个吵吵闹闹的少年离开后,整个顾春风似乎也冷清了不少。
门外传来三声有规律的扣门声,半夜便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碗莲子粥。
慕青山知晓来的是半夜,又闻到了粥的香味,便半睁开眼,特意循声转头道:“今日又是什么好吃的?”
他这几日逐渐适应了黑暗,依靠着对顾春风的熟悉和如今较为敏锐的听觉和嗅觉,日常的起居倒也没让三更他们看出异样来。他并非想要一直瞒着此事,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候说。
先前的时候想着得让宋璟安心离开,不能暴露,现在宋璟走了,他又觉得总不能突然把两徒弟叫进来,跟他们说,他们的师父以后是个瞎子了?
半夜走到他边上坐下,手里端着那碗莲子粥,却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怎么了?”慕青山迟迟没听到她出声,有些疑惑地开口。
“我,我喂你?”半夜迟疑着道。
“师父难道看着这么不中用了?”慕青山挑眉笑了笑。
他有意玩笑几句,不料半夜却没有同寻常那样接话,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
“那个,今日应当是初十了,你怎么,没去行侠仗义?”
慕青山忽然想起了这件“大事”,忙将话题转了过去。
自三年前开始,半夜每隔三个月的初十,都会出门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走的地方虽然不是很远,但总归是这小镇里没有的风土人情。
半夜低头看着莲子粥,半晌后才道:“没什么意思,不如家里好。”
慕青山有些诧异:“小丫头受什么打击了?”
半夜用勺子搅动着莲子粥,低声道:“师父,我是不是很不懂事?什么都不会做,脾气还很差,整日想着不着调的事,偏偏又一事无成……”
慕青山坐起身轻笑道:“我们半夜,这是突然长大了?”
他的语气玩笑,心里却很是忧虑。半夜向来大大咧咧,说话毫无顾忌,现在却突然小心翼翼同他说起心事,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书里有句话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半夜抬眸看他,“还有一句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
慕青山像是想到了什么,静了片刻,才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不出去,就没有故事讲给我听了。”
半夜搅动勺子的手一滞,定定看着面前人的脸,他的样貌同十六七岁时并无太大的变化,连苍白疲倦的脸色,也和当年缠绵病榻时那样相似。
她喉头哽咽,许久才低哑出声:“师父,我是你的剑,也是你的眼。”
慕青山摸着白露地手顿了顿,手指不自觉地有些用力。
当年在得知他将“忘机”沉入湖底后,这个八岁的小丫头凭借着水性好在湖中找了一日,却是什么也没找回,最后一身湿漉漉地回来。她手里抱着那把自己给她的“岁星刀”,在他床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说道:“师父,你教我习刀,此后,我便是你的剑。”
她此前,心高气傲,从不肯叫他一声“师父”。
她此前,心性坚韧,从未在她面前流过眼泪。
可她抱着刀跪在他床前,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在刀鞘上。
她说:“师父,我会保护你。”
她说:“你别,不要我。”
再后来,七八岁的小女孩长成了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不爱红妆锦绣,偏要学他年少时那不成器的样,出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说是要走马天涯,可那马儿总是恋家,每次不出一个月必会回头,还带回许多外边集市的小玩意和新奇话本,再把一路上的经历,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
慕青山指尖的力道太大,白露吃痛,“喵呜”一声跳起来跑远了。
“师父知晓,你的心意。”慕青山垂着眸,不敢让半夜看到他眼中的情绪,“可师父更希望你们有更好的人生,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浮生倥偬,光阴易逝。他已不再年少,可这些孩子,正当风华。
“师父,普通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也没法事事两全。”半夜说得很轻很缓,“我如今,只希望自己不要后悔。”
她将莲子粥放到慕青山手中,用略小的手掌捧住他的手。
“现在最着急的一件事,就是让你尝一尝,我做的莲子粥。”
“半夜女侠也会洗手做汤羹了?”慕青山感受着手掌内外的温度,轻轻笑了起来。
“做的不好,怕你不吃,所以得用强的。”半夜也跟着笑了。
慕青山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尝了尝,微苦的莲子泛着丝丝清甜。
“你的手艺,居然还不错。”
“除了你,我们都能正常发挥。”
“咳,我做的有这么差吗?”慕青山这时倒有些不服气。
“小时候是谁做的黑色糊糊,害我和三更拉了两天肚子?”半夜挑眉道。
慕青山埋头吃粥,不说话了。
等一碗莲子粥吃完,他放下碗,平静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日我收拾桌子时,看到惊蛰留给你的字条,被雨水打湿了,字迹有些模糊,但内容尚能看得明白,他说他去日月山,一日内定会回来。”半夜将碗从他手中拿起放到边上,“可你那日,却并不知道他去哪了。”
半夜顿了顿,道:“因为,你看不见了。”
“他当真,没有不告而别。”慕青山抿着唇淡淡笑了下,又问,“那你为何,今日才与我说?”
“我去找了道长,问了你的事,也见了惊蛰。再回来时,我去了落花台。”半夜道,“师父,我找到我的那片花瓣了。”
慕青山抬头看向他,漆黑的眸光闪了闪。
半夜的因果出现了。
“我最近,梦到了一些事,虽然都不怎么真切。”半夜缓声道,“但我看到,上一世你给我的那枝山茶花了。”
“山茶花?”慕青山闻言脸色一变,随即恍然,“你是,小桃?”
半夜微微愣了下:“梦里,我似乎是叫这个名字。”
慕青山觉得喉头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才道:“竟然是你……”
半夜看着他的样子,反应道:“师父知晓我的前世了吗?”
“上一世,是我没来得及救你。”慕青山缓缓点了下头,垂下了眼睫。
“但师父这一世,找到我了呀。”半夜笑了笑,星子般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
“小的时候,你总说梦到被野狗吃掉,所以一直很不喜欢狗……”慕青山喃喃,“我那时候……还觉得你是,大惊小怪……”
半夜不知他为何会提起此事,想了想解释道:“我是不喜欢狗,但更多的是因为,当年你同三更出去被野狗咬伤,半条手臂都鲜血淋漓地回来……”
“师父,我以前总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又矫情又软弱,可如今,我真的很怕,世事无常,很多话不说,便会永远成为遗憾。”
“我不是因为不喜欢狗,我只是,害怕你再受到伤害。师父,你和三更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如何,我都想守住这个家。”
半夜像是一下子,把压在心底十年的话都说了出来,虽然知道自己的师父现在看不到,但仍是觉得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有些羞赧,脸上不由显出些薄薄的红晕。
慕青山静静听她说着,心中却像被涌起的潮水一遍遍拍打着,心绪微乱,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半晌后,他才道:“你和三更来了,这里才是家。”
“师父,那你,别赶我们走。”半夜终于将心底最后的话也说出,“我和三更,哪也不去。”
“半夜,你想,知道前世的事情吗?”慕青山将手指拢在袖中,脸上微微紧绷着,神情并没有松下来。
前世之事,对半夜来说太过残酷,他其实,并不希望如今的她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伤害。
“师父,我这份因果,你也替我了却了吧。”半夜道,“前世之事,早已成烟。如今我只是半夜,只需记得自己该为之事。”
慕青山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虽是看不见半夜此刻的神情,但知她心中对前世并无执念,便也放心了不少。
“对了,我房间里那几枝茶花,可是你放的?”慕青山突然想到此事,不由问道。
“嗯,我前几日路过东院时,看到山茶居然开花了,一时觉得新奇,便摘了些放你屋里。”半夜道,“也是那日之后,我才开始梦到前世的事情。”
慕青山点了点头,心中虽还有些疑惑,但一时之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便道:“那我们先去须弥阁。”
他从榻上起身,脚底却有些发软,一时之间竟没站稳。
半夜将他扶住,道:“去须弥阁有些距离,我拉着你吧。”
慕青山脸上有些不自然:“我还是自己走吧……”
半夜看出他的窘境,眸子弯了弯,笑道:“那你抓着岁星的刀鞘,可好?”
——“那你抓着我的剑柄,可好?”
十一年前,那个青衣仗剑的少年,也是这般,朝她伸出手。
就在此前一刻钟,这个少年不由分说地将骑在小乞丐身上、抓着头发乱揍的她打飞。
在一盏茶前,得知是那几个小乞丐仗势欺人、以多欺少抢了她的馒头后,他又用剑鞘,将他们都花里胡哨地揍了一顿。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舞剑。
青色衣袂翻飞间,身体仿佛凌空飞行,矫健而自由,忽而如燕子穿花,忽而如游龙腾空,银色的剑柄在他手中翻飞,明明剑都未曾出鞘,却有剑光闪烁,剑意如风,将这方寸天地都包裹住刀光剑影中。
她看的有些呆了,忘了身上的疼,也忘了方才的怨。
那人一剑舞毕,小乞丐们纷纷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叫苦连天。看着虽惨,却并没有伤得多严重。
“路见不平,既平不平事,也问沦落人。你们欺凌他人,该惩,但身处困境,也该救。”
他给每个小乞丐都塞了十文钱,对他们又耳提面命地教导了一番,然后他走到她边上,蹲下身,长剑驻在地上,轻声道:“对不起,方才没弄清楚情况,就急着出手了,你有受伤吗?”
“小丫头这般身手和气势,我还以为你才是那个欺凌弱小的小恶霸呢?”
“这是我第一次出来行侠仗义,不想闹了乌龙,实在惭愧。我请你去翠微楼吃饭,给个面子如何?”
“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那我拉着你?”
“若是不好意思,那你抓着我的剑柄,可好?”
她梗着脖子,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泥灰,迟疑着看他,最终还是伸手,抓住了那银白冷硬的剑鞘。
那人走在前面,用剑柄牵着他,走过很长很长的街道。
“小丫头,你要是没地方去,要不要跟我回家?”
“看你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苗子,不如拜我为师吧?”
“以后跟着我,一起仗剑天涯,怎么样?”
……
这人絮絮叨叨,话多的很。
她低着头跟着后边,一言不发,眼眶却倏地红了,眼泪滚落下来,她用衣袖狠狠地擦了一把,不让人看到。
其实她从不在人前哭,方才虽然摔很疼,也没有掉眼泪。
可不知怎的,在后来的十余年间想到这段往事,她总觉得,是那个青衣含笑的少年,用一把未出鞘的剑,把她打哭了。
半夜:决定做师父的贴心小马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第67章 青衣仗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