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晴话说完,掩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紧握成拳。
她心中犹豫:话会不会说得太狠、太绝?
可她又怕自己说得不够绝情,叫何如还成日里说那些戳她心窝子而不自知的话。
让他抱着幻想,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反正她自嫁人起,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自己的抱负,就算接受现状,又怎么能叫她毫无怨言?
何如沉默片刻,勉强笑道:“我......是我错了,抱歉。”
他起身,道:“我去外边走走。”
说完也不看诸晴,径直走了出去。
一直到外边完全黑了下来,何如还没回来。
芳絮见诸晴还在看书,悠悠火光照出她难辨的神色。
“娘子,戌时末了。”芳絮出声。
诸晴像是将将回神般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夜色,道:
“这么晚了?准备休息吧。”
江城地处中原,商业繁华,不作宵禁。雁城则位于北塞附近,偶有作奸犯科,是以雁城会在亥时三刻左右落锁宵禁。
她放下书,起身,像是这时候才想起少了个人,看向芳絮问道:
“小爷回来了吗?”
“还未回来。”芳絮道。
“他出去的时候牵马了吗?”
“不曾,只一人出去的。”
“派人去寻了吗?”她又问。
“早些时候老爷就已经派人去寻了。”芳絮答。
诸晴不再言语,看着灯罩上映出跳跃的火苗。
公爹还未同这些雁城官员撕破脸,她反而先同何如撕破脸了。
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收回目光,转身欲洗漱休息。
因何城还未同雁城官员毁冠裂裳,诸晴倒也不担心何如一人在外遇到什么意外。
只是她还未想好待何如回来,该是怎样对他。
希望何如真能听进她的话。
可她既希望何如扭头忘了,又觉得想想他没心没肺的模样,就觉得胸闷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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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何城的独子?”楼上一身着圆领便服的青年指了指楼下,楼下的小凉面摊里正坐着个公子在嗦粉。
“是,何城宠他非常,为其求娶了亭原君之女。”他身边的人着大袖青衫,整了整衣袖,随口应道。
“诸姓王室?”方才说话的人又问。
因何城虽为宠臣,但素无家底,按理来说是无法同皇室结亲的。
“君爵,又无建树,何家有钱,卖女求荣罢了。”青衫男子嗤道。
“朝中败类。”便服青年亦颇为不屑。
于他而言,食禄无能的亭原君是败类,阿谀媚上的何城也是败类。
何如出来走了段路,觉得肚子饿,便在街边小摊坐下,要了碗凉粉。
结果许是店家在凉粉里加多了醋,他越吃越心酸,忍不住靠着木桌小声啜泣起来。
他是不知道楼上还有两个人在看自己热闹,否则这泪水是绝对下不来。
还未等他哭完,何家的仆从便找了过来。
他又赶忙挤干净眼泪,维持镇定看着仆从道:“何事?”
仆从又不像他那么没眼力劲儿,只低头道:
“快落锁了,娘子吩咐我们来寻小爷。”
何如眼神一亮,粉也不嗦了,屁颠屁颠的跑了回去。
跟在身后的仆从暗道:
还是老爷技高一筹,果然一提娘子的名号,立马就能把小爷哄回去。
于是何如这场无人知晓的离家出走,便这样轻而易举的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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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如回房的时候,诸晴已经洗漱好,准备休息了。
她看了眼何如,道:“晚上去哪儿了?去洗漱休息吧。”
何如看着诸晴,面上有些不虞。
他自觉受骗,诸晴分明没有要寻自己回来的样子。
诸晴见他不语,坐起身道:“怎么了?”
“他们说你找人来寻我。”何如道。
声音语调虽无变化,却叫人听出失望之意。
闻言诸晴便知道,大抵是有人假借自己名头把何如引了回来,何如这个缺心眼的等到了家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又起了情绪。
诸晴笑道:“我看书入迷,不知已经戌时末了,便差人问问你回来了没有。”
她不提那些人是不是自己派的,又道:
“雁城有宵禁,不似江城,可以让你半夜出去爬别人坟头,你不要任意妄为。”
她旧事重提,叫何如的注意全被转走,何如便又乐呵呵的凑着她道:
“蓝色的火好看还是黄色的火好看?”
诸晴当时要被他这不着调的举动气死了,哪管什么颜色的鬼火好看。
这时候便瞪了眼何如,道:“都不好看,你若是再做这种不着调的事情,我便告诉父亲母亲,看他们有没有家法来罚你!”
何如赶忙告饶,又被诸晴推攘去洗漱。
待躺下入睡时,何如迷迷瞪瞪的看着床帐,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将什么忘了。
第二日何如就恢复了精神,拉着诸晴去跑马。
——浮元驿那一遭,何如什么都没记住,就记着诸晴会骑马了,时不时就拉着诸晴去郊外跑马。
诸晴原不乐意去,故意说“只骑红黛”。
哪料得何如干脆将红黛让给诸晴,自己又去马市里淘了匹好马,取名“青骢”。
牵着红黛的诸晴心道:对什么都喜新厌旧,你就只在我这儿坚持不渝是吧?
又见何如骑着青骢从她身边刮过,还唤了一声“阿晴”。
诸晴不搭理他,只看着他越跑越远,成了个小黑点。
她想着:何如这人,真是让人为难,你同他计较不好,不计较也不好。
他扭头自睡去,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蹦起来,把早丢到一旁的陈年旧事挖出来,捧到你面前七嘴八舌。
何如跑了一圈,又绕回诸晴身边。
诸晴今日身着猎装,两袖收紧。因身姿挺拔,不染妆粉,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
何如只觉得诸晴怎样都好看。
成婚时大红喜服华贵雍容,平素在家着便服裙裳清丽脱俗,赴宴盛装时又落落大方。
如今这样高束青丝的“假小子”装扮也干练飒爽。
因为他一直看着诸晴,没注意前边有个树杈,差点戳到了眼睛。
诸晴的笑声传来,他揉了揉刮疼的双眼,循声望去。
只见诸晴已走到他前边,挑眉望向他,接着回头,踩镫上马,疾驰而去。
何如将碍事的树杈一把折断,再一夹马肚,拽着缰绳追诸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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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乱跑乱玩的生活没过几日,便是何如也察觉气氛不对,不敢拉着诸晴出门。
何城成日里皱着眉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他不曾同诸晴再提到断箭的后事,家宴上也从未说过公事。
诸晴只琢磨着,何城这会子差不多快跟雁城众官崩盘了。
也许还未完全闹崩。
直到一日深夜,何夫人身边的老嬷嬷来敲了何如诸晴的房门。
宿在外间的芳絮去开门,二人小声说了几句。
芳絮进了里间,诸晴已经披上外衣,听见芳絮道:
“老爷夫人交代,请娘子小爷马上去正厅。”
诸晴自门缝里看了眼还候在门口的老嬷嬷,道:“我与何如收拾收拾便去。”
临出门前,她自妆匣底下摸了块金片藏于袖中。
匆匆赶到正厅,就在门口遇上了何夫人,她拉着何如道:
“你父亲已经出去了,他教我们从后门出去,那里有人接应,宵禁暂时给我们解了,让我们先离开雁城。”
诸晴一面走一面问何夫人道:“父亲有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何夫人神色惶惶,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道:“大约是官场上的事情,我们管不了那些,先离开再说。”
诸晴闭了嘴。
深夜将人叫起,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大约是有人狗急跳墙,要半夜来袭。
也不知道何城哪儿来得消息。
他在雁城只有故友一二,不到一月,便有人为他通风报信、解禁接应。
出了官邸后门,便看见有人老早驾着马车等在那里。
他拿出一物,同何夫人手上何城留下的玉佩相合。
大约是何城早有交代,是以何夫人放心下来,上了马车。
诸晴上车前扫了眼接应之人,是个青年,夜色下看不清容貌,穿着黑衣劲装,颇为精壮。
只是看向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一丝鄙夷。
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她却心生警惕。
马车空间不大,坐五六个人有些拥挤。
何夫人正在小声念叨着,诸晴心思不在这上面,也没听清说些什么。
她坐在临近车门的位置,向外边的人问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外边的人并未回她。
她又问:“不知我们现在何处?要去哪里?”
等了一会儿,外边的人才开口,道:“在城西,出城。”
诸晴扫了眼窗外边,宵禁时分外边不见火光,因月色朦胧,不辨方向。
她又仰头看了眼月亮,今日为下弦月,西明东暗。
诸晴目光一凌,嘴上道:“多谢先生相助。”
面上却看向何如,伸出手。何如茫然地看着她。
她嘴角微撇,一手捂住何如的嘴,一手伸到他腰间,抽出了那把匕首。
好在何如这时候乖觉了,不曾发出声响。
大约是何城特意交代过,所以何如匕首从不离身,那日在浮元驿还垫着它睡觉。
——虽也不曾见他好好用过。
诸晴抽出刀刃,向芳絮使了个眼色,芳絮见状点头。
下一秒,二人冲了出去,这样的动作吓得何夫人高声惊呼。
青年闻声欲动,冰凉的刀刃已经贴在他的颈上。
“别动!”
诸晴的匕首架在驾车青年的脖子上,另一手拧着他的胳膊反制身后。
而芳絮制住他另一只手,并抢过缰绳,止住马匹不叫它继续前行。
何如随后出来,帮诸晴逮着这人,待马车停稳后,何夫人才颤巍巍的下了马车。
在惨白的月光下,众人神色各异。
何如好像特别好哄的笨蛋小狗狗哦,心里不存事儿,就是有点烦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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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