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各怀鬼胎,但不可否认,目前他们仍是合作愉快的雇佣关系。
后来,她又找过金几次,除了买东西、熟悉岛上大大小小的路线和景点,还有通过他认识岛上的人,比如超市老板、饭店厨师、水手、潜水员、维修工……
她给了金丰厚的报酬,他说她慷慨,她却称赞他才是慷慨的那一个。
“我听说,在工业革命前的欧洲,如果想要一个人将经验和见识倾囊相授,起码要给他当七年免费的学徒呢。”
金觉得她仿佛在嘲讽他单蠢,但他没有证据。
岛上的事情又不是什么传男不传女的秘密技能,她问谁都可以知道,只是没有找他一个人了解那么快、那么方便而已。
对他的无所谓,她摇头叹气,露出和岛上那些叔叔伯伯婶婶阿姨们偶尔为他的未来忧愁时同样的表情:“你这样老实,又只会拉车,以后可怎么养家呢?”
金沉默,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和他一样大的少女会有这么老气横秋的担忧。
面对他的沉默,她重新欢快起来,露出身后仿佛在甩来甩去的狐狸尾巴:“不如来给我做工吧,报酬不一定比你拉车丰厚,但很稳定,且有晋升空间!”
金反应冷淡,毫不犹豫拒绝了她。
“我喜欢自由。”他给她一个令她不解的答案。但无所谓,他不需要她的理解,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金不想和她走得太近。
这个独自一人来到岛上,并且能一口气买下一栋房子、还能重新装修的十九岁少女,显然带着某种目的,她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
他恰恰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可是她不乐意。
“金,我想要把房子改建,有没有可靠的装修队推荐?”
“金,我想注册一个民宿,手续很麻烦,帮我找个中介,要靠谱的!”
“金,佩格的旅游协会怎么进,我需要一个介绍人,帮帮我,求你啦!”
“金,我得招工,要管家,厨师,前台,清洁工,嗯,价格好谈,有靠谱的推荐吗?管家要很厉害的,能镇得住场子的,帮帮我嘛,我有钱!”
她简直是认准了他一只羊,要薅秃他的才行。
找莉莎婶婶?不,她有自己的生意要忙,而且她的话很多,又很爱打听八卦,鹿并不那么喜欢找她。
还是金靠谱。
她给他开很高的日薪,几乎包了他一整月,为了尽快摆脱她的纠缠,他如水鬼找替身一样,把家里有个待业老爸的人力车夫朋友给卖了。
那家伙叫凯,土著佩格,交游广阔,在旅游协会和□□U部门都认识不少朋友,除了喜欢泡妞,办事还算认真,而他爸有些背景,很多岛民都很敬佩他爸爸,如果他爸愿意出去工作,那就完美了。
金觉得以这家伙的好色程度,一定可以纠缠住鹿,没准还能把他爸也卖给鹿,这样就能够当自己的替死鬼了。
然而……
“这个大小姐给钱真慷慨啊,只可惜那个豆芽菜身材,不是我的菜,太小了,她真的十九岁了?”凯消失了几天后,很快回到了人力车夫等活的地方,一脸遗憾。
紧接着又自言自语:“但老爸竟然愿意给她当管家,难道老爸喜欢这款?老树开花?”
什么乱七八糟。凯的父亲达利都快六十了,一身腱子肉,还有纹身,不苟言笑。从来没有什么猥、亵幼女之类的恶评,而且是止小儿夜啼的金字招牌,比这个儿子厉害多了。
金表示,对这货失望透顶。
至于鹿用什么理由说服了达利出山,凯不知道,金也不知道。
鹿飞速适应了岛上的生活。
她将那栋五层洋楼重新装修,下面三层变成了民宿,第四层是她的餐厅、办公室、会客区,第五层是她的私宅。一片杂草的院子种满了玫瑰、郁金香等漂亮的花儿,还有一个紫藤萝花架,围栏上的藤蔓也被整理修剪一新。
这就花了她三个多月,很累,但很满足,她第一次把自己的设计融入自己居住的地方,这让她觉得自己活着。
活着,呼吸着,多么珍贵的字眼啊。
鹿通过凯介绍的律师帮忙,注册了一个公司,加入了当地旅游协会,拜过了码头,交了保护费(不是,是会费),和附近的邻居搞好了关系。然后找来摄影师,给房子拍了各种角度的漂亮照片,挂在爱彼迎之类的住宿预订网站上。
紧接着,她通过凯的父亲达利,雇佣了一个能做早餐的男服务生、一个前台女接待、一个保洁——全是岛上居民,其中两个都是协会的关系户。除了全职管家达利,其他三人只在海岛风景最好的三个月旅游旺季上全班,其余时候兼职。
这是非常合适的雇佣方式,一点也不浪费人力,而且她开的薪水很不错。
她在一个月内完成了这些工作,然后立刻开门迎客。
有了之前金陪着她游玩佩格的经历,她对这座岛屿很快熟悉起来。所以身为老板,她试着兼职地陪导游,有不少客人预约她作为一天甚至好几天的观光陪同,据说除了她总是能规划出最好路线、找到最适合客人口味的餐厅,还因为她懂好几种语言,能把非英语区的游客服务得哈哈大笑。
因为当导游,她迅速和岛上旅游产业链上的人们建立起了链接,会给客人推荐合适的出行方式(例如金的人力车)、专业靠谱的潜水机构、足够舒适的游船、物美价廉的特产店、好吃的餐厅……
她真是个聪明能干的好姑娘!
——金从无数人嘴里听到过这句话。
事实上,关于她的近期动向,他根本不用去打听,以上内容都是岛上居民闲聊时主动说出来的,他不想听都得听。
佩格群岛的岛屿虽然多,但是适合长期住人的只有主岛和附近几座岛屿,彼此之间用大桥连通。不管它多大,它都是个岛,岛上常住居民就那么多,更何况它也不大。只要呆得久了,遇上一个人,随便聊几句,一定能发现自己和他认识同一个人,并且都对这个人熟悉,然后聊着聊着,你们俩也熟了。
所以,岛上没有秘密,信息在人和人之间飞快传播,然后失真。
再过一段时间,金听到的关于鹿的故事,变成了一个继承远房亲戚遗产的好运孤儿,为了找到亲戚遗嘱中提到的佩格岛上白月光,孤身一人来岛上做旅游业务,其实是为了找到死去富豪亲戚的初恋女友。
如果找不到,她就会变回穷光蛋。
金:“……”不能再听下去了,不然他也会相信这套鬼说辞的。
鹿的民宿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旅游旺季几乎每天都满房,偶尔她也会给金打电话,嘲笑他那只外形时尚但改变不了本质的儿童电话手表,然后送他几单不需要提成的游客生意。
“谢谢。”他总会客气地接受,然后默默地在清晨送上当天新鲜摘下的水果和早上刚捕捞上的海鲜,并且在有空的时候为她免费修剪花园里的树枝、清除杂草,甚至帮她养她别具一格的宠物刷毛——那是一只鸬鹚。
他从不欠人情。
正因如此,岛上的居民大多都很喜欢他。
“这个家伙真是……”油盐不进呐。鹿不敢相信,大半年过去了,岛上那么多人喜欢她,可是她居然还没有拿下第一天见面的那个人力小车夫。
那好吧,来日方长。她暗暗想,默许了这种报答,他们达成心照不宣的一致。
她喜欢这里,决定在佩格待久一点,所以不在乎浪费时间。
接下来,她没有再提出雇佣,也没有试图与他走得更近一些,只是偶尔介绍生意给他,或者请他帮忙将她送到某个她还不熟悉的地方,然后给他现金,或者以及接受他的回报。
她停留在了一个令金感受到舒适的社交距离上,不再前进。
如果她不是无心的,那她真的非常懂得把握人心。
所以,她独自一人来岛上做什么呢?
金的心里升起过好奇,但很快被他压抑下去。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不应该考虑过多,这对他平静的生活没有任何好处。
本来佩格群岛就有较为开放的居留政策,金还需要协会定期开具的证明来续他的工作签证,而像她这种全款买房的富人,马上就能获得永久居留权。
这座岛上不缺这样的富人,他们买下一栋大房子,然后一年甚至两三年才偶尔过来住几天,其余时间就让它空着,雇两三个人维护一下;也有寻找灵感的艺术家、想要gap year的年轻人在此长租,喘口气,休养生息,寻找新的生活方式;或者是奔着这里气候好来养老的中产阶级,买下相对便宜地段的房子,像候鸟一样在温暖的季节飞过来,天气变冷时又飞走。
佩格群岛不缺候鸟,她包容一切。
所以金喜欢这里。
他每天都忙碌地奔跑着,除了话痨的游客偶尔让他烦恼外,他每天都很开心。
旺季过去,关于鹿和她的民宿的谣言变成了这个好运孤儿,为了避免其他亲戚的恶意骚扰,选择了美丽的佩格长住,准备在此终老一生。这个故事不够劲爆,可见大家终于对这个新来的漂亮姑娘失去了兴趣,不再疯传关于她的事迹。
当然,她洋娃娃般的精致依然被人津津乐道,但是岛上的漂亮姑娘又不止她一个,而且她看起来太小了,不是白人小伙子们普遍喜欢的那种丰满水蜜桃类型。
鹿不再是岛上居民的视线焦点,这也意味着,她在岛上可以平静地活下去了。
这时,佩格群岛开始起雾、下雨,到处都湿漉漉的。
这种天气,游轮进不来,岛上唯一一个机场也停驻不了飞机,除了被困在这里出不去的游客外,没有新面孔进来。
金也接不到生意了。
但无所谓,他还是会每天早上定点出门,拉着擦得锃亮的人力车,听着清脆悦耳的铃声,沿着他喜欢的路段跑一圈。偶尔也会有居民照顾他生意,比如今天就送了一个崴了脚的老奶奶去医院,并且通知了她的家人赶过去。
这个小插曲改变了金今天跑步的路线,他不得不经过月亮路。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从不接近鹿居住的月亮路。
雾气渐浓,天色越来越阴沉,乌云被风裹挟着四处翻滚。
快要下雨了。
金加快了奔跑的步伐。
偶尔在恶劣的天气中,他的头痛会发作,今天就不凑巧,从太阳穴一直到天灵干、后脑勺,脑袋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痛起来,简直恨不得qiang爆掉自己的头。
金停下来,喘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白瓶,那是止痛药的分装瓶,台风天他会准备,也没仔细数,胡乱倒了几粒就塞进嘴里。
然后继续向前,不停地跑,跑起来的时候,疼痛没有那么剧烈,反而会让他舒服一些。
他得赶紧回去,像个死人一样安静地躺下,以避免晕倒在路边。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低沉、浑厚的旋律。
是一首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他不记得这是谁的作品了,但他记得自己听过这个旋律,它好像是凝结的泪珠,每当演奏慢板乐章时,听众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
大提琴饱满的音色,穿透浓雾,将这种深沉的忧郁播散开来。
这让他一时忘记了疼痛。
金很快就找到了乐声的来源。
月亮路189号。
露台上,鹿抱着一把漂亮的提琴,右手拉弓,左手五指在琴弦上下穿梭,平稳有力地按揉着弦,稳定而强弱适度的运弓,让她的姿势看起来很美。
她望着远方,以这个高度,在天气好的时候,她能看见海,可是今天只有如纱如水的雾气。
一只鱼鹰停驻在露台上,碧绿色的眼珠,金黄的大嘴如钩子一般,偶尔扇动翅膀,却并不飞走。脚上一只金色的定位脚环,闪闪发光。
除了金这个偷听者以外,它是这场独奏音乐会唯一的、正牌观众。
那是她养的鸬鹚,他认识。但他不知道她那些多得搬不完一样的箱子中竟然有一把大提琴。
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盘在脑后,跑出的几缕碎发,随风荡漾。这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她不会料到这里还有一名听众,左邻右舍都是已经飞走的候鸟,除了她的门廊、她的露台亮着暖黄的灯光,这里唯一亮着的就只有路灯了。
她是只打算演奏给自己听的。
所以她的脸上失去了以往那娃娃一般可爱的笑容。
而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一种厌世的冷漠。那双明亮的湿漉漉的眼睛也如一汪深潭一般,幽深、平静、引人坠落沉沦。
乐声还在继续,节奏变得急促而狂野,一如这簌簌作响的大风,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
金不知道,她娇小的身体竟然有这样的爆发力。
忽然,激烈的音符戛然而止,节奏复又平缓,恢复那种深沉的、像打在人心上的沉闷的忧郁。
一滴雨落在金的鼻尖,四溅开来。
下雨了,他赶不回去了。
远处有滚滚雷声,轰隆作响。
鹿闭上双眼,开始随心所欲地演奏,那些拼凑串起来的乐段不知道是从多少首曲子里截取而来。她面无表情,运指如飞,拉弓的手臂现出肌肉的线条,她在尽情挥洒,尽管面无表情。狂风中,她和她的大提琴是那么脆弱,就像随时会被雷声覆盖的乐声那样脆弱。
令人忍不住想拦在她面前,替她抵御扑面而来的狂风。
但她一定会说,不需要,走开。
金猜想。
遥望着她,金捂住自己的胸口,他感觉到了心脏的剧烈跳动。
这才是她真正的面貌,真实的感情流露。
隐藏在面具下的,真实的自我,那样不可告人,那样……令人着迷。
金呆呆地望着她,就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他的心扑通狂跳,感觉到了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他似乎产生了不该有的情绪波动,可是他迈不开步子,这种危险的感觉,他一直想逃避的感觉,却还是来了。
大雨砸落,鹿像从梦中惊醒,急匆匆抱着她的提琴躲进屋子里,拉上玻璃门,但很快,她又探出头来,看向雨幕的路灯下的人影,完全看不清,但人力车的轮廓和叮当作响的铃声,让她意识到了那是谁。
她朝他招手。
金却低下头,拉车,准备快些离开。
一只大鸟忽然从空中滑翔落下,停在他的肩膀上,是那只鱼鹰,它对他歪歪头,碧绿的眼睛充满对这个冒雨前行的人类的不解,然后再次张开翅膀,冲进只是虚掩的大铁门,停在廊下,朝他的方向“咕咕咕”。
如果他不去,这只鸟八成还会把刚刚的动作重复一遍。
金只得拉着他的车,走进了鹿的院子里,犹豫着,站在了她的门廊下。
她打开了门,暖黄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一条干燥的毛巾甩在他身上。今天民宿除了她没有别人,作为唯一屋主,她一身草莓图案的休闲居家服,抱胸、赤着脚踩在客厅的地板上,望着他,轻笑一声,咕哝道:“笨蛋!”
金的脸腾地红了。
雨水打湿了金的衣服,贴身的肌肉线条格外明显,而这只会加剧他的局促不安。
门廊上的顶灯把他高大的身影拉得细长,和她的影子交叠。
金慌乱地低头擦拭着自己那头被吹得乱糟糟的短发。他像一只狼狈的落水狗,在打算孤注一掷的时候被好心的主人收留,却因为自己这副糟糕又丑陋的样子,他连主人家的大门都不敢迈进。
他心慌意乱地想,自己不敢接近,是害怕自己沉沦。但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根本躲不掉。
混乱的想法让剧痛的大脑塞得更满,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脑袋如烟花一般轰然炸开,他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完工,睡觉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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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