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云城变得微凉,花木沾了露水,打湿苏追的裤脚和鞋面。
他在花园之中独坐许久,并难得的喝了杯薄酒。
因为苏家的变故,佣工们都体谅苏追,没上前打扰他,只是远远的看。
看着看着有些纳闷,不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觉得他和平时反正非常不同。
大约九点多钟的时候,周围变得很静了,温度也降低,有个佣工带了件外套过来,给苏追披上,对他说有电话来找他。
苏追接了,是南港打来的,电话那边稚言稚语,说想他了,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碰到一些事情耽误了,”苏追温声说,“在做什么,有乖乖听话吗?”
“有~余婆婆给铮儿擦耳朵。”
苏追微笑。
和小朋友说了一阵子话,电话拿给了大人。
余姨看了新闻,问他苏家的事情,既然苏宏盛死了,想他要做的事情也该做完了,应该回来南方过平常的生活了吧。而他还不回来,是不是有了更加重要的事情呢?
苏追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有些近乡情怯,也有些不安。
让倦之回到自己身边这个梦,他以前就做过了,输的非常惨烈,所以这梦再次降临时,他害怕自己伸出手去,就会戳破这个梦幻的泡泡。
“再……过一阵子,”苏追低声说,“我想再等等。”
苏追在花园独坐很久,腿脚都有些发麻了。
他反复思量,想闻倦之为什么会变成宿九州,闻倦之到底是不是宿九州,想的脑子都有些发疼了。而他居然还要等到三天后,才能进一步看见答案。
他觉得他一刻也等不了。
苏追霍然起身,叫司机备车,朝外去。
而在这时,管家也正好跑过来,说从竹海寺打来了电话,请他过府一叙。
管家的表情是疑惑里带点惊恐,4A寺庙深夜来电,别不是激情邀请出家啊。
……
九天凌寒阁。
宿九州走下楼梯,神识外放,笼罩在建筑之上。
九天凌阁是剑宗历代宗主住处,建在最高峰上,悬崖峭壁,建筑耸立,如直插九霄云天中。
宿九州三岁时就住了进来,跟随他师父修炼,师父贵人事忙,大多数时候,是他一个人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小楼中练功,日复一日。
此刻,有长老五人或坐或站,在凌寒阁一层,未经提前禀报,宿九州被他们突袭,面色不快:“你们要造反吗?”
洪阁膝行上前,在楼梯下递上一只木牌。
木牌是剑宗弟子人人都有一份的,记录了弟子姓名和入山的年月,里面储存了一份灵力。
这是何因希的牌子,经过洪阁一番努力之后,复现了他死前最后场景。
画面放出,虚影投在凌寒阁半空之中,只见得清瘦的年轻人微笑掏心,而何因希猝然倒地。
一片静谧无声,良久只听得轻轻的吸气声。
“好狠辣的手段。”
“他手指尖有浊气流动,这样使用浊气,闻所未闻。”
“宗主,此事铁证如山,他杀我剑宗弟子!”
宿九州纹丝不动,凌寒阁的铜镜照映出他冷冰冰的眉眼。
他问:“剑宗弟子牌什么时候有这种作用了?”
洪阁答:“不是弟子牌,而是用牌中所留的灵气、尸身眸中残影,以音宗的问灵之法复原出的。”
又要灵气又要残影还要找音宗宗主问灵,还真是有够努力。
“宗主,我还有一事要禀报——诡境之中,有四名道盟弟子遇害,被做成炼尸放在龙女庙,引得我等前去,那四名弟子的死状,与我徒弟何因希无二!”
话音铿锵有力,洪阁重重磕头,请宿九州务必秉公处置。
宿九州眼瞳微转,如无机质一般冰冷的落在洪阁身上,接着,伸手,握住弟子牌。
众人齐齐抬头看他。
只听得嘎嘣一声,弟子牌碎裂,化为流沙,从他指尖漏下,落在地上。
影像也随之消失。
“未曾谒见本座,也称得上剑宗弟子?”
“……”
“是我沉睡千年,剑宗已经没有规矩了吗?”
诸长老吓一大跳,纷纷跪地,一时间,都找不到一个站着的了。
宿九州积威深重至此。
他一人可诛天,脾气上来,谁能制他?
有人心惊,想他难道一定要护苏追?苏追有什么特殊之处?有人则更明白,知道是深夜逼宫,触到了他的霉头。
“好了,都在这里闹什么,”一人从楼上跨步下来,白须青衣,仙容飘飘,是二长老著玉明,宿九州的小师叔,众人才知,原来他正在此与宿九州议事。
著玉明说:“九州与重华斗法的伤还没好全,正是需要修养的时候,你们怎么还来给人添堵呢?”
他叹气去扶洪阁。
洪阁不肯起,双目赤红:“你也要偏袒苏追?”
著玉明轻声细语:“洪阁,那四名弟子是谁杀的,你没见着,不能乱说,而你弟子之死,虽然可惜,但这影像没有前因后果,不可以妄下判断。”
“是他亲手杀我徒弟,还需要什么前因后果——”
“好了,”著玉明竟然施展闭言之法,让洪阁两片嘴唇沾了起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洪阁神色中满是愤怒与不满,著玉明只能叹了声气,通过传音,在他耳边说了一段话。
洪阁面色大变,惊疑不定。
“其他门派管不了,”著玉明说,“但你记住,我们剑宗,动不得他。”
洪阁竟然当真不再说话了。
宿九州冷眼瞧着他们二人,著玉明转过头来,扶着额头装柔弱:“啊,我老人家头好痛,小九州啊,我是不是寿元到了,你快扶我一把。”
宿九州看着他装。
著玉明:“我的参商呢,给我当拐杖用用……哦哟我忘了,我的参商碎了。”
拿人手短,宿九州收回骇人的威压,道:“都出去,下不为例。”
哗啦啦一地的人到起来,衣料发出摩挲窸窣的声音。
他们都往外走,忽然听得远方传来了敲钟声,门外,岳晋飞快冲进来。
他附耳在宿九州那儿迅速说了一串,宿九州神色一变,大步出去。
岳晋抄起他放在门边的外套和一把灵剑,跟了上去。
留众人迷惑对视。
***
竹海寺,宗亚禅师圆寂。
竹海寺深夜敲钟,惊醒云城各宗,各宗大大人物纷纷披衣起夜,奔向竹海寺。
禅宗为守天门灵脉而全宗覆灭,对全修界都有大恩,他们最后一位禅师死去,大家理当要去。
更何况宗亚一死,至此,禅宗是真的全门都没了,竹海寺的大钟响彻天地,这是最后一回。
众人到了才知,宗亚禅师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竹海寺中十八铜人将后院严密守死,只许进,不许出,宗亚禅师身边最近的居士站在院内,一名清瘦的年轻人,嘴角带血,虚弱的跪坐在一旁。
据说,这年轻人是最后一个与禅师接触的人。
“上次东区那个吧?”跟在宿九州身边,宿九州护的很啊……
“他是诡修?怎么总是他,竹海寺为什么放他进来见禅师。”
“向卓居士,这是杀宗亚禅师的凶手吗?是否需要我们帮忙?”
向卓居士抬起头来,对大家说:“不知道。”
他只说苏追深夜来访,说有要紧事和禅师说,因为他白天是和宿九州一起来过,所以自己对他也没有生出警惕之心,让他和禅师独处了。
等他过来添茶,一看,禅师寂灭了。
苏追咳嗽两声,喉咙里有血,所以说话时很沙哑,“是竹海寺打来电话,说禅师邀请我来见一面,我进入禅房后,就看见禅师已经死了。”
向卓居士不反驳苏追,而是说:“苏追施主也不像在撒谎,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请了各宗前辈前来,帮忙查清真相。大禅师生前慈悲为怀,我不愿意冤枉好人,也不想令大师枉死。”
大家纷纷说他说的有道理。
一修士说:“这个简单,请法宗取幻世镜来一照。”
法宗:“没带。”
“那丹宗的吐真丹?”
丹宗:“最近都没练。”
修士无语:“那我来,我将他灵府打开给大家看,看看他心中所想、问问他见禅师时发生过的事情,一切都清楚了,你们替我按住他手脚就是了。”
没人替他按,还得是武僧帮忙,将苏追压着跪在地上,双手反缚在后面,使他无法反抗。
屋里灯火明亮,人影重重,修士借着光,看见苏追长了一副怎样的相貌。
他愣了几秒钟。
过后,伸手去抓住苏追的后脑勺头发,将他脸凑近来,原来他是要扔一道符篆炸开苏追灵府的,但这时,莫名就改了主意,要以额头相贴,亲自神交去看。
苏追眼瞳里像有个旋涡,引人神魂颠倒。
他一顿。再下一秒,他脑中血管炸裂,灵府像被万千蚂蚁啃噬。
他向旁飞去,重重的砸在了墙上,头破血流,全身上下起码断了一半骨头。
“畜生,”一脚飞过来,却是最近的一个修士。
那修士大叫:“宿宗主,我极力阻止,他是一意孤行啊,好在您及时来了!”
宿九州落在地上,衣服堆成雪,把一室都照亮了。
他把苏追挽在臂弯里,手贴在苏追额头,而另一边,飞出一剑,插进那名修士灵府中,浩然剑气吞掉了其中浊气。
苏追一动也不动,脊背紧绷。
外人看起来像是宿九州救他,姿态亲昵,但宿九州的手压在他命脉,明明是压制他。
苏追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疼。”
武僧下手没轻没重,他手脱臼了。
宿九州顺着他衣袖往下摸,再一拧。
苏追额上冷汗直冒,他向后倒在宿九州臂弯中,全幅身体都依赖着对方。
在场修士们一片问好,宁卓居士也就地跪下,很恭敬的说:“恭迎宿宗主大驾光临。”
宿九州面无表情:“你们在做什么?”
一时无人说话,到场所谓的大人物,在宿九州面前没有几个够看的。
半晌还是音宗越轻衣出声,道:“宿宗主,宗亚禅师死因成谜,苏追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我们是想要为宗亚禅师找到真相。”
“上次是不是说的不够清楚,”宿九州说,“他是本座的人,没有本座允许,谁也不准碰他一根手指头。”
一片噤声。
各人心思各异。
是记得上次的事情,所以才各种“没带”。
但不知道护到了这种程度。
不是说只是剑宗弟子遗孀吗?还有别的什么特别的?
越轻衣狼狈闭了闭眼,说:“您连公理也不顾了吗……”
众人都替他觉得害怕,但也觉得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是啊,宿九州他强,所以他就霸道至此么……
宿九州却不生气,冷冷一哼,将目光转移至宁卓居士身上,“宗亚在哪里死的?”
宁卓向后:“后面禅房,白日你们去过的。”
宿九州阔步前去,禅房门无风自动,向内打开。
一行人缀在他身后,也探头去看。
宗亚禅师伏在桌面上,四周的东西都没有被动过,乍一看还以为只是睡着了,但仔细看,他脚下积着小小的血泊,袍子也被染湿,则知道是遭人毒手了。
宿九州走上前,沾了些血在指尖,“翻过来我看看。”
宁卓听他吩咐办了。
禅师面容平和,连袍子都没有皱。
“欣然赴死,是认识的人做的。我走之后,谁还来过?”
“并未注意,”宁卓说,“不过门口有景区监控,虽然远了点,但起码能照出在院外走动过的人,我这就让人去取来。”
他走出去,在苏追身边经过,苏追鼻尖动了动。
几分钟的时间,宁卓拿来了监控录像。就不知道他早干嘛去了。
他插上电脑,把几个小时的录像里倍速播放,迅速的找。
宿九州侧头:“怎么了?”
苏追的手腕一直被他拿着,苏追扯了扯他衣角,示意要往前面去。
“我想看看。”
“去。”
苏追到禅师身前,摸了摸他的袍子,“湿的,不是血,是水。”
再仔细摸,感觉还有些冰渣子。
宿九州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弯下腰,也摸了摸衣料,这料子倒是挺好,还绣了暗纹,并不是那种朴素僧袍。
禅师换了衣服,不是白天见宿九州和苏追的那一身。
可能是要特意见谁准备的。
宿九州伸手,手下真气输出,潜入那伤口,伤口中,一道淡蓝色灵气悄然游了出来。
禅房昏暗,众目睽睽,宿九州握住那条灵气:“是被冰系法术或法宝所伤。”
这时,视频那边也拉到了特别的画面。
后院高墙边,一名高挑、束发的女人在墙边立了片刻,飞身跃过高墙,进入院内。
片刻以后,她从里面出来,神色匆匆,袖子底下执锐物,染了血。
夜里的画面不清晰,看不清她的五官,但能判定两个信息:一,是个女人;二,她手中拿了兵器。
“好眼熟,这个是……”
“这兵器好像是……”
众人脑子里都有个人物浮现出来,但吞吞吐吐的,不敢说。
苏追慢慢转回头,站回宿九州的身边。
这时忽听砰的一声闷响,宁卓居士双膝跪地,向所有人重重磕头。
“请诸位主持公道!”
人群之中,数名法宗弟子变了脸色,紧急道:“不许胡说——”
“请宿宗主、苏施主恕罪!”
“我亲眼看见,是法宗宗主妙莲华,杀死我们大禅师!”
“我怕有人畏惧她宗主权威,纵容包庇,也怕这里无人的修为能压制住她,故而请来苏追施主,希望宿宗主能主持公道!”
人物关系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宿九州一声不吭,走到宁卓面前。
半神威压自上而下的覆盖,像有一座山,迎面砸下来,令宁卓喉头腥甜,面如金纸。
顶着这样的压力,宁卓仍咬紧牙关,一边吐血一边说:
“今日宿宗主走后,禅师请我送了信,妙莲华得信后来,却因口角杀了禅师。”
“你无稽之谈,你们开因果贴告诉我们宗主干什么。”
“当年禅师续因果,间接使妙莲华父母双死,因此二人定约,之后再开因果贴,都要与她说。”
当年宗亚点破法宗夫妇的事情,法宗前宗主被正妻打死,正妻被道盟问责,关进寒冰狱里,她在狱中自尽。
后来二人的女儿妙莲华继承宗主之位,一直至今。
“好笑,过了一千多年的事情了,这锅也能往我们宗扣!”
“叫妙莲华来,”宿九州淡淡开腔。
法宗不愿叫,别宗不想掺和,但妙莲华却自己来了。
她来的极快,穿一身繁复华美的长裙,鬓边插着一只冰晶簪子,那是她的法器妙法玉女簪。
她是冰系灵根,簪子也是冰系法器,和宗亚禅师的伤口情况很吻合。
她美目淡淡流转,扫视众人,目光在宁卓脸上顿了一顿,随即移开,去看宿九州。
她坦然说:“是我杀的。”
众人愕然。
宁卓身形一顿,也抬头看向她。
妙莲华笑道:“他寿元将尽,叫我过来,要我杀他,把欠我的两条人命还我,这样他才可以功德圆满,飞升西天。”
好牵强的说法,但她说出来以后,居然有人马上附和,有说“原来如此”,也有说“令人唏嘘”的,那意思是她这解释合情合理,通过了。
妙莲华年逾千岁,姿容甚是美丽,一身华服,像是倾国牡丹一般,她瞥了宁卓一眼。
——这就是权势。
宁卓脸色煞白,禅宗的僧人们也是群情激奋,恨不得破了杀戒和妙莲华就地打起来。
也怪不得宁卓要特意请来宿九州,除了宿九州,确实没人压得住这位威势、法力天下第二的法宗宗主。
禅宗都看宿九州,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开口说:“宗亚禅师答应我,三日之后,为我开因果。”
所以,既然有约,今日怎么会自杀?
然而顿了一顿,宿九州却话锋一转:“既然禅师功德圆满了,那就得请法宗去将因果贴的用法找来给我,我自己开。”
宁卓气的胸口剧烈起伏,身后数名僧侣也都站起。
无数双眼睛盯着宿九州。
就像这事是宿九州干的一样。
妙莲华忍不住噗嗤一笑,柔声道:“各位大和尚小和尚,你们何时听他说要包庇我了?”
她道:“虽然我自认为没错,但毕竟是我杀了你们禅师,不如,我自请退出宗主之位,入寒冰狱中五十年,可满意?”
宿九州说:“你退位,法宗恐怕大乱。”
妙莲华:“那就请宿宗主多加看管了。”
宿九州摇头,冷冷吐出一字:“不。”
妙莲华眉头皱起,愣了愣。
宿九州道:“说是功德圆满,那就是功德圆满,请什么罪?”
他垂眸看禅宗:“你们,收拾一下,为禅师裹尸。”
“法事所需器具一应由剑宗供应,七日法事结束,我亲自来送禅师入塔。”
三言两语间,他定了今夜禅师之死的处理结果——那就是不处理。
其他人根本无权、无法置喙。
禅宗大宗师死后,都送入寂灭塔里,烟通过塔尖飞向西天,意味圆满。能有通天修为的宿九州来送行,当然更好。
这种“更好”的前提是,他今天不是在这里和稀泥。
宿九州一掀袖子,一道威压覆下去,禅宗弟子无法动弹,但禅宗弟子也没有一个服的,各个眼睛通红,满脸仇恨。
一名武僧破口大骂:“禅宗先辈全门陨难,你们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
“宿九州,时无常事,总有一天,你失了势,必定造到反噬,被众人唾弃,挫骨扬灰……”
宿九州眼皮都不抬一下,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跨过门槛,迎着落叶走出去。
其他人无法,只好默默接受,或安抚禅宗弟子,或帮忙收拾现场。
一片忙碌。
也一片仇恨。
……
到院外,宿九州顿住脚步,妙莲华跟上前来,向他委了委身子,行了一礼:“多谢宿宗主回护,此恩德他日我必会……”
宿九州打断:“你在包庇谁?是那个跟着宗亚身边的居士?”
妙莲华叹息一声,果然瞒不过宿九州。
她面露悲戚:“您何必要问的那么清楚。宗亚既然死去,我不想再生出事端了。”
宿九州脸色比在里面时还要冷上一百倍一千倍。
他说:“你这个拖后腿的废物,还不如让你师姐来坐这个位子。”
妙莲华一怔。
“重华死时,说天劫未消,现在北巫门、禅宗都陨落,你身为法宗宗主,为儿女私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请退位,弃置法宗百千弟子于不顾,你是活太久脑子都锈了?”
妙莲华神色浮动,“你是说……”
“玄门五宗承天地清气,护五行之灵,生生不息,缺任何一门都会让天地失衡。千年都藏过来了,灵气刚刚复苏,却生了这么多事端,你不会动脑子想一想?”
妙莲华于是开始用脑。
宿九州一甩袖子,阔步走开。
妙莲华在树下,神色不断变化,想到许多。
天劫,并非只有天雷这一种形式,天道为了维持世间的平衡,调整秩序,对修士们总有五花八门的劫难送来。这也是为什么修士晋级时,也会有心性、定力的考验和提升,因为修道之事,从来都不只是蛮力。
重华死了,宗亚死了,火又烧到她身上来。能只是巧合吗?
她一番思考,却见宿九州走到那边门口,伸手接住慢吞吞走出来的苏追。
夜色里,他脸上温和许多,说话都比跟别人来的软些。
……
“禅师喜欢她吧,特意换了衣服。”
仍是御剑,苏追躲在宿九州的宽**衣里,提出问题。
“你倒机灵。”
苏追:“他们几个人是什么关系?宁卓是现代人,还是你们遗仙?”
“后者。他是妙莲华师姐的儿子,他父亲是妖,妙莲华杀他父亲,但爱敬师姐,所以留了他,藏在禅宗听佛音,渡戾气。”
“那就是他杀了禅师,嫁祸妙莲华来报仇?”
“可能。”
“可能?”
“各人命数,与我无关。”
“但他选在今天,就是因为我们来了,他认为可以用我撬动你、追究妙莲华,这还是和我们有分不开的关系。”
宿九州道:“宗亚欣然赴死,妙莲华接下黑锅,他们不介意,你反而想生事?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有正义感的人。”
苏追一默。
声音从法衣里传来,所以有些闷:“因为他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
苏追不语,清浅的呼吸拂在宿九州的手腕上。
宿九州不再追问,扶住他肩膀,御剑下落,一同踩在了实物上。
苏追向四周看,但见夜空深蓝,月光灿烂,星子如织,脚下一点亭台,四处云蒸雾绕。
宿九州率先前行,带路:“恐他生事,今夜住九天凌寒阁。”
前方,亭台蜿蜒一条长廊,长廊尽头,剑宗至高的九天凌寒阁耸立着。
苏追一怔。
“发什么呆,等着本座背你不成?”
苏追慢吞吞:“这样说的话,我一个普通人,腿脚也不是很好……”
宿九州睨他一眼。
苏追抿唇,一笑。
两人一同去往九天凌寒阁。
九天凌寒阁,当得起这个名字,冷的像珠峰。苏追一走进去,就打了个寒战。
宿九州一抬手,数簇火焰点起,分布在建筑之中,建筑内的温度立马升了上去。
他带苏追进房间,随意一指:“就住这里。”
说着转身就走,但被苏追叫住:“你这就走吗?”
“不然?”
“那你住哪里?我看这里好像只有一间房间。”
当然只有一间房间,剑宗又没两个宗主。
“我还需与人议事,不睡。”
“不然我还是住到下面去,我在客房住过,和弟子也熟悉,有人作伴,也不会打搅你。”
火焰摇曳,淡淡的红映在苏追脸上,他双眸如秋水,清隽的眉眼里仿佛含了狡黠笑。
“我劝你不要,”宿九州当真不是常人,对着这等美色说,“当心被打。”
苏追:“?”
宿九州:“洪阁复原了何因希死前画面,找出真凶,前半夜带了一堆弟子来跟我陈情。”
苏追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
宿九州瞥着他:“本座都给撅回去了。”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苏追说。
宿九州眯了眯眼,他不走了,俯身捏着苏追的下巴:“你当本座第一次见你为什么要杀你?”
宿九州那么针对他,原来是从那么久之前,就知道是他杀了何因希。
但他却没杀自己,苏追有些迷茫:“为什么不杀?”
宿九州松开他淡淡说,“本座不是一味护短的人,你下手是重了点,不过他也是活该,此事就揭过吧,我回头会和他们说清楚。”
“况且,本座看你,的确面善,好像似曾相识。”
苏追坐在床边,凝眸望着他。
宿九州移开眼,道:“你这几天就老实在这里呆着,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了。”
苏追低头:“好。”
他起身送宿九州出门,但站起来时,口袋里的东西露出了一个角。
宿九州:“我说你怎么慢吞吞的出来,偷人家因果贴了?”
苏追捂住口袋,像小猫崽护住零食似的,“……借用。你记得要催他们送说明书来。”
宿九州一直看他老谋深算,把身边人玩的团团转,今次看他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终于忍俊不禁,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跨步出去。
……
苏追把因果贴藏进怀里,睡在宿九州床上,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他呼吸逐渐均匀缓慢,传到了室外。
宿九州坐于一张石凳上,打坐内观,直到著玉明走了进来。
著玉明嫌这外面雾水重,要进去说话,但被宿九州伸手拦了。
他侧耳一听,知道阁里藏了人。
他微怔之后,就地坐下,说:“是带回来了?”
“嗯。”
“也好,放在身边安全些,”著玉明凑了过去,压低声音,传了一段话。
“要把天璇拿出来吧?”他说。
宿九州没吭声。
慢慢的道:“此时还不需要。”
“那你自己要当心,天道的花样越来越多了,附体重华的古巫意志也一直没找到,现在修界刚有起色,你是大家的定海神针,不能出事。”
宿九州“嗯”了一声,目光放到远处,望深不可测的云海。
晨光未至,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这时的清气最为微弱,浊气升腾,人最容易在这个时候做噩梦。
两人听见室内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和细碎的呓语。
“我就不打扰了……”著玉明不打算当电灯泡,但刚一起身,却发觉九天凌寒阁上,一缕黑气缭绕,来处正是宿九州的卧室。
他一惊。
转瞬,两人闪现在苏追床前。
只见因果贴通体玄黑,浮在他头顶,幽幽的红黑之气不断逸散,钻进他身体中。
著玉明以剑意击打因果贴,却令苏追呕出一口血来,那攻击都落在苏追身上了。
“古巫意志,”宿九州面色很差。
这是重华身上的古巫意志!
千防万防,而这东西竟然附在了因果贴上,正在吸收和激发苏追生平的怨气。
这和东区发生的事情何其相似,祂一直盯着苏追。
著玉明从腰封里取出一枚丹药,塞进苏追嘴里,苏追脸上游走的怨气被清除,但他依然眉头紧皱,面白如纸。
“需入他梦境,把他叫醒,才能终结——不是,你看我做什么,难道让我进去?”
宿九州收回目光,“我去。你替我护法。”
…………
风。
腥臭、狂躁的风。
荒废许多年的烂尾楼顶上,漆黑空旷,宿九州皱了皱眉,踏步上去。
脚底的地面开始剧烈摇动,落在栏杆上的乌鸦惊飞,翅膀扑棱着,掉下数根羽毛。
前方,黑衣服的男人单手撑在地面上,面前是一只人形怨鬼。
男人是强弩之末,以残破之躯掀起了浩瀚凶猛的剑气,淹没前方怨鬼。
但只被剑气困住了一瞬间,怨鬼一步、一步的从血雾里走出来,浑浊的眼睛满是冷漠残忍。
轻而易举,它用脚踩住了人类那无用的血肉之躯。
那其实是两个人,黑衣男人的怀中,还紧紧的护着一个更瘦削清秀些的人。
宿九州自上而下的看,看到了年轻些的苏追,以及自己——那是闻倦之。
这里是闻倦之死前的场景。
怨鬼冷冷的蔑视着两个人类。
天空是一种异样的红,月圆夜,月球亮的像谁正用作窥伺的眼球。
濒死的闻倦之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五指直直插进怨鬼的咽喉。
他带着怨鬼,从几十层高楼坠落,掉进无边黑暗中。
苏追留在原地,冷白的脸上尽是血和泪。
红色怨气源源不断的涌出,几乎遮蔽了整个夜空。
宿九州落下去,穿过红雾,半蹲在苏追面前。
苏追眼瞳动了动,抬眸与他对视。宿九州用手指一点点擦掉他脸上的泪。
苏追眼中闪起异样的光彩,却又在几秒后暗淡了下去。
“你不是倦之,”他喃喃的,“倦之去哪了?”
有一点神志,但不多。
宿九州凑近,试图进他灵府。
但这时,苏追眼瞳转红,拍出一掌,将他退了出去。
一股红色雾气将苏追包裹起来,之外的世界陡然产生变化。
宿九州站定之后,发现四周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房间。
房间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瓶罐器具,最瞩目的是一个架子上的骷髅和人皮。
房间正中央是一张椅子,苏追正坐在上面。
苏追比上一个画面又瘦了许多,眼睛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房间里还有个丑八怪老头,一手捧着书,一手从腰间取下一只匕首来。
宿九州垂眸一扫,那本书是讲,怎么移植灵根。
他试图去叫苏追,但这个场景里,他像空气一样,什么也碰不到。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老头现学现用,将匕首刺进苏追手腕中。
一只长虫沿着经络游了进去。
全程几十分钟,宿九州起先一动不动盯着看,后来也觉不忍,别开眼睛。
长虫衔着一团金色的东西出来,趴在丑八怪老头手心,钻进他袖子里。
苏追痛晕了过去,丑八怪老头喜不自胜,一眼都不看他,捧着虫子快步跑出去。
房间彻底黑了。
四周响起了细碎的说话声。
“死了没?应该死了吧?”
“刚觉醒的顶级金灵根,心甘情愿的交出来,商师从哪里找到这么一个傻子的,好让人羡慕啊。”
“商师说,用灵根换怨鬼给他,怨鬼吃了他丈夫,肚子里有亡魂呢。”
“是吗,找到了吗?”
“不知道,我只管把怨鬼送过去给他。”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好像疯掉了,快叫商师来。”
“商师——”
语调陡变,成为一声凄厉惨叫。
宿九州心中一突,转回头去,见到苏追站了起来。
他身侧红雾涌起,雾中怨气滚滚,而他双瞳赤红,已经不仅仅是左眼了。
如潮水一般的怨气席卷了整个房间,怨气之中,许多面孔沉沉浮浮,他们面色痛苦,大呼救命,其中就有那个丑八怪老头。
宿九州抬头,怨气已经布满整个梦境了。
闻倦之的死,和死而不能复生,是苏追平生最恨的两件事情。
他低喝:“天璇——”
天璇从苏追胸口飞出,到宿九州手上。
剑意咆哮,扑向怨气。
宿九州几步走到苏追面前。
他捧住苏追的脸,以额头相贴,眉心烙印。
浓郁的紫色飘散而出,像一盏忽明忽灭的灯,照在黑暗房间里,照在他们两人头顶。
“醒来吧,”宿九州轻声说,“已经过去了。”
他的安抚不痛不痒。
但强大的神识却从身体里走出,覆盖在苏追灵府之中,引动剑心,将灵气输送到了四肢百骸之中。
苏追的神魂轻轻战栗。
怨气被天璇的剑意吞没,又沿着天璇向宿九州涌来。
宿九州不动声色,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张开手掌,尽数吸纳。
……
现实之中,宿九州陡然睁眼,眸中暗色闪动。他迅速点在自己眉心,将浊气封住。
因果贴坠落,啪的掉下来,被天璇当空一剑刺成碎片。
床上,苏追终于安静下来。
薄薄的眼皮下,眼球迅速转动,他手指扣在被子上,用力到指尖都白了。
“苏追,”宿九州弯下腰去,叫了他名字。
苏追猝然醒来,双瞳赤红。
“呼,”倒是把著玉明累着了,往地上一坐,“总算醒了,累死我老人家了。”
“你出去,”宿九州往前,挡住苏追。
“?”这卸磨杀驴……著玉明出去了。
宿九州在苏追眼皮上抹了一道,看他眼瞳转黑。
一个大概的猜想,浮现在了宿九州心中。
他应该知道苏追的特别之处了。
但他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苏追别开头,神色倦怠,不愿意看他。
但没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坐起身来,四下寻找。
宿九州按住他手,“因果贴已毁。”
苏追瞳孔骤缩,神色惶惶。
“我叫人找制作方法,再做一张,”宿九州说,“你等一等。”
“……真的吗?”
“真的,”宿九州将他手放进被子里,也把声音放轻了,声音里带上了安魂的术法,“等你好了再说话,你休息罢,本座为你守着。”
苏追神态恹恹。
宿九州知道他现在只有一半清醒,顿了一顿,将手中天璇剑拿了出来,轻轻放在他床头。
“天璇也守着。”
苏追这才闭眼,将头侧到一边,埋进一堆羽毛似的被子里。
宿九州也真如自己承诺,一直守在他身边。
直到天际金光浮动,万物苏醒,清气笼罩九天凌寒阁。
宿九州无声的走出去。
岳晋等内门弟子守着早晨拜谒的规矩,都在阁外跪着。
宿九州摆了手,让他们离去,不要发声。
一行人相互看看,只好神色莫名的齐齐退去,离开山峰。
唯独常出外勤的三弟子稚宝珠被留下。
“去南方查一个叫商师的人,看是死是活。”
稚宝珠道:“查到后弟子当如何?”
“不当如何,”宿九州语气平淡,“本座要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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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