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怎么办?”宝华泄了口气,“阿熙那个性子比牛还倔,指望她自己走出来定然是行不通的。”
谢明鸾正要开口,忽然却听得不远处一道女声响起:“都说容熙是将门虎女,我看也不过如此,射箭比不过我,还将青蛟弓也输了,我若是她,往后出门可只能捏着鼻子走,不敢再有脸说自己出身将军府了!”
“还有她那把青蛟弓,说得神乎其神,我却觉得平平,若非身边婢女好言相劝,我早将之扔给后厨让他们当柴烧了。”
她话音一落下,便有人笑着附和道:“郡主弓马娴熟,就连定京诸多世家子弟也望尘莫及。”
“是呀是呀,容家小姐不过是有父亲荫庇,这才能得诸多赞誉,但岂不闻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宝华听见这些话,顿时便要发作。
谢明鸾当即眼明手快地按住她。
尽管宝华颇为受宠,但毕竟是在宫中,还是别被人捏着错处为好。
她转过身温温柔柔地笑道:“诸位一齐往这边来,想是都作好画了?光作画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设个彩头如何?”
阿熙的青蛟弓她虽赢不回来,但却可以想办法激宛平主动交出来。
对她的话,宝华向来是无有不应的。她立时便道:“正好我那儿有一方乌金石砚,堪可做头彩。只是该邀谁来评鉴呢?”
被一众贵女们簇拥着的宛平郡主闻言,眉心隐隐跳了一跳。
她与谢明鸾也是打小的交情了,要说有什么深仇大恨倒不至于,但从来不对盘也是真的。也正因此,她与谢明鸾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更清楚她此时开口在前,宝华附和在后,不会是无的放矢。
想给容熙找回场子?她才不给她们这个机会。
她抬手扶了扶鬓边金累丝嵌粉宝石缠枝海棠的步摇,薄唇微弯:“早听闻乌金石砚产自眉山,因佳者甚少,故颇为贵重。只是宛平于书画之道向来技艺不精,就不与诸位争这头彩了。”
谢明鸾听见这话,同样是扯了扯唇。
除夕宴上裴书瑶还给皇后进献了一副万寿春山图,现在又来说自己技艺不精了?整天这么装模作样的不累吗?
果然,紧接着,围在她身旁的几名贵女们又开始温声软语地夸赞恭维起她来。
谢明鸾翻了个白眼,率先出了水榭行到园中众人的画架前,依次点评起来:“这幅《仕女簪花图》设色倒是得宜,只是全篇人景齐平,未免有失错落;至于这幅《松下谒春图》,从笔法到画技,都挑不出错来,只有一点,太趋熟俗,反失天然;啊,还有这幅梅花图,乍一看峥嵘遒劲,锋芒毕露,但却……”
随她而来的众人见她竟就这般开始评鉴起来,且竟没一副能入得她眼,心中忿忿的同时,却又不敢贸然开口——被点到的都没说话,她们做什么强出头?
然而宛平却忍无可忍,她出言打断谢明鸾的评语:“据我所知,谢小姐并不工于此道,还请谨言,贬损我等画作事小,但若误人子弟,可就不好了,宝华阿姐,你说是吗?”
宝华茫然地看着她:“我觉得阿鸾说得很有些中肯呀,她可没有一味贬损,不也有褒奖之言吗?”她下巴轻轻一抬,“就连崔师道先生都想收阿鸾做关门弟子呢,总之我是信她眼力的。”
若非顾及这么多人在场,不好让宛平当众下不来台,她甚至想问你这么着急,莫非是因为下一幅便轮到你的画作了不成?
众人听了宝华的话,有知道崔师道此人的,当即便轻吸了口气,不知道的,则四下低声打听起来。
“崔师道年少时便因善丹青扬名四海,后来却不知为何隐姓埋名,直到十年前,眉山画派中出了一副奇石图,在画宗大比上被人以千金购得,有好事之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这点石成金之人竟就是崔师道。他不仅写景了得,画人也是一绝。”
“坊中最艳名远扬的扶殷娘子你们都听说过吧?听说当初她与崔师道相识时,尚且籍籍无名,然而崔师道只是为她画了一幅背影图,她便一夜之间成了定京城里最有名的花魁娘子。”
“这人不仅才高八斗,恃才傲物的本事也是一流。宫里得宠的虞美人听说了他,特地向陛下求了恩宠,想召崔师道入宫为她作画,谁知崔师道却拒不受召,转身进了寺里说是要遁入空门,不问红尘。这么一位人物,竟想要收谢明鸾做关门弟子,莫非她当真于丹青之道上有天纵之资?”
宛平显然也听说过崔师道的名声,她看向谢明鸾,有几分不自然地开口:“你当真识得崔先生?”
她问得十分克制,才不信崔师道会收谢明鸾做关门弟子。
谢明鸾却从中听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她问这话似乎并不全然是质疑的意思。
谢明鸾蓦地想起宛平这个人素来争强好胜,样样都要抢第一。她有时候真想不通,学无止境,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有精神,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精,反观自己,就算吃喝玩乐,她也还得忙里偷闲歇一会儿呢!
她霎时改了主意,给宝华使了个眼色,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一边,开门见山地道:“做个交易,你将青蛟弓还回来,我向崔先生引荐你。”
“我、我凭什么答应你?”宛平别过眼,不想看她,先是扭捏,后又回过味来,冷声道,“你少在这里得意,就算你当真得了崔先生赏识,难不成从此便高我一头?”
谢明鸾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被我戳中心思,不敢言语了?”
谢明鸾摇了摇头,慢吞吞道:“不是,我在想,这世道,若是女子能科举就好了。”
“什么?”
“我只是提了一件事,你能引申出两层意思,裴书瑶你这种人不进考场做策论文章也太可惜了。”谢明鸾发自内心地感叹完,又问,“所以你是不想有机会见崔先生?那没得谈了,我走了。”
她说罢便作势要转身,同时在心里开始倒数,果然,刚数完三声,便听宛平道:“我和你换!”
谢明鸾见好就收:“行,你今日回府便把青蛟弓送到容家去,崔先生那边,我保证你三日内见到他。”赶在宛平开口前,她又及时道,“郡主应当明白,崔先生可不是什么想见就能见的寻常人物吧?”
宛平轻哼一声:“不用你提醒,本郡主等得。”
她说罢,与谢明鸾一前一后地回了贵女堆里,便见宝华已经请来宫中尤善丹青的舒宝林,选出了今日画作的魁首——是一幅《博古图》,画上只溪石几块,竹筒两节,竹篮一只,又在溪石上、竹筒中、竹篮里点缀海棠兰草灵芝杜鹃等风物,笔触细腻,兼有巧思,线条浅淡却坚劲有力,布局严谨而虚实相生。
许是众人之前被谢明鸾评怕了,见她回来,生怕她连宫里娘娘的面子都敢下,连忙纷纷卷了画轴,略过此事不提,央着宝华公主领她们去观赏园中后山上种着的各色桃花。
这一天直到未时,方才宴散。
宝华原还想留谢明鸾多说会儿话,但谢明鸳也已从贤妃宫中寻了过来,欲携妹归家,宝华只好依依不舍地与她分别了。
出了宫登上马车,谢明鸳面上的笑意便落下来。
贤妃娘娘玲珑心思,在她面前,说话做事都得费十分心力,做到滴水不漏才能算是稳妥。在景仁宫中待了大半日,她已是倦得狠了。
谢明鸾见状,坐直了身子,软声道:“阿姐若是累了,便靠在我肩膀上歇会儿,左右咱们在马车里,没人能瞧得见,不会有人说你失了仪态的。”
她见过贤妃,知道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而阿姐,本可以不用这么累的。
谢明鸳眉眼微弯,目光温柔地看向她,依着她的话偏过了头,靠在她肩膀上:“阿鸾长大了,都会心疼人了。”
谢明鸾也垂下头,与阿姐挨在一起,轻声道:“是呀,我心疼阿姐,也会保护好阿姐的。”
“好,”谢明鸳眉眼更弯,想起幼时小妹拿一把桃木剑雄赳赳,气昂昂地挡在自己面前,说自己是替天行道的侠女,要除暴安良,保护她不受欺负的神气模样,语气更软和了一些,“阿鸾保护我。”
马车行过朱雀大街,驶回乌衣巷,到谢府门前停下后,谢明鸾便率先跳下了马车,又伸出手,好让阿姐扶着自己下来。
“阿姐一会儿还回院子里看账本吗?我来陪阿姐一道看吧?”
谢明鸳讶异地看她一眼:“你若愿意,自然是好。只是,你从前不是最嫌这些事枯燥乏味吗?”片刻后,明白了妹妹仍在心疼她,她好笑道,“你若没事,在一旁陪着我便好。和账本打交道,远不如和人打交道累。”
反而看账时,更能让她心静下来。心静则气顺,气顺则神定。
谢明鸾一听阿姐这么说,顿时开心道:“那一会儿阿姐看账本,我看闲书。”
同阿姐说定了,谢明鸾便回琼云阁里抱着书到了绛霞轩。
她平日里看书总坐不住,看一会儿便忍不住想要起身,或是琢磨屋子里的新鲜玩意儿,或是去院子里喂鱼浇花,但今日许是被阿姐的静气感染,她当真实打实地看了近一个时辰的游记,直到日头西沉,天色将暮了,阿姐唤她盥手用膳了,她才心满意足地合上书,起身去盥手。
入夜后,谢明鸳还想留她在绛霞轩宿下。
以往也常有这样的时刻,姐妹俩秉烛夜话,通宵达旦。
谢明鸾正要开口应下,下一瞬却又犹疑起来。
她今日在积玉园里见了裴忌安,夜里恐会生梦,到时候也不知她做梦时会嚷嚷什么,还是别吵着阿姐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