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这么早?
谢明鸾第一反应便是想和裴珩讨价还价。
她根本起不来呀。
可裴珩却仿佛看穿了她一般:“怎么?做不到?”
那便趁早认清现实,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也不要再妄图接近他,利用他,去刺激裴忌安。
谢明鸾早已经领教过他的手段。
他曾经几次三番向她施以援手是真的,在燕王府里用刺客的尸体恐吓她也是真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变脸比翻书还快,但谢明鸾想,她得抓住这个机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开口:“好,明日卯时正,燕王府不见不散。”
裴珩下巴轻点:“过时不候。”
说罢,他便扔下谢明鸾,往裴忌安面前行去。
谢明鸾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清楚,方才收回目光。
她记清楚了。
下回绝不会再错认。
*
午后宴散,容熙和谢明鸾陪着宝华一道,寻到裴忌安,言明自己想晚些回宫的事。
裴忌安看了看谢明鸾,又看向妹妹,不动声色地道:“宫门下钥之前,孤在东华门等你。”
两人早前便去坤宁宫与母后说过,一同离宫,也会一同回宫。
宝华长出一口气,双手合十:“我就知道皇兄最好了!”
她还担心皇兄不肯等她,一直想着要编造些什么说辞才能让皇兄松口。
裴忌安淡淡颔首,只是在几个女孩子离开前,目光始终沉沉落在容熙身上。
她手里一直牵着那匹赤夜马。
姚寄雪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头逐渐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分明这样在意,却竟也放任谢明鸾糟蹋他的用心,连质问敲打都没有一句。
她咬着唇,走上前去:“表哥在看什么?”
“没什么。”裴忌安收回目光,温和地看向她,“山郊风大,宴既散了,你也早些回去。”
“那表哥呢?”姚寄雪抬起眼,小心道,“府上的厨子近来学做了两道新菜,表哥……”
她想说,表哥许久未到府上看望祖母了。
然而未待她说完,裴忌安便已经匆匆从她身旁擦肩走过,只道:“孤还有事。”
姚寄雪怔然转身,便见他已经去到了燕王身边。
她失落地垂下眼:“回去吧。”
午后天阴,山郊风重,城中却气候适宜。
尤其宝隆斋里,南北两面落地长窗开着,风过堂中,吹得楼下院中石榴花簇簇摇红。
谢明鸾与容熙宝华一道挑好了首饰,便去楼上雅间里要了几碟点心并一盏太平猴魁坐下。
茶水点心送上来后,宝华便命人遣走了屋子里伺候的女使,看向谢明鸾,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总算下定决心,艰难地开口问道:“阿鸾,你是不是想同我皇兄退婚了?”
若说上回在宫中春日宴上,她只是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这次她却觉得,阿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她与阿鸾自幼相识,自然知道她不喜欢一个人时是什么样。
容熙闻言,也紧张兮兮地看着谢明鸾。
谢明鸾不想瞒她们。
她骗芳尘,是因为芳尘性子稳重,就算不劝她顾全大局,也会整日为她的事忧心忡忡;不与阿姐说实话,是怕她担心,甚至连累家人为她开罪皇家。
但眼前的容熙与宝华,是她相交十数年的好友。她们从小一起闯过祸,挨过罚,一起熬夜点着灯油写过课业,所有的少女心事,烦恼忧愁,欢欣快乐,都与对方一起分享过。
思及此,谢明鸾点头,大方承认:“我是有这样的心思。”
“为什么?”容熙还记得她病愈之后,到将军府里来寻她的场景。那时候她只觉得面前的阿鸾好鲜亮,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却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竟说想同裴忌安退婚。
那可是裴忌安。
阿鸾从前多喜欢他啊。
谢明鸾趴在桌上,半真半假地开口道:“因为……没什么意思。”
“我呢,从前也未必有多喜欢他,只是觉得这定京城里一众王孙公子,没人比得上他,于是便一门心思铆足了劲儿想嫁给他。后来你们也看到了,他说喜欢性子贞静的大家闺秀,我在他面前,饭都不敢多吃两口;皇后说做太子妃,就要有容人雅量,于是无论是谁想去到他身边,我都得把位置拱手相让。”
“可我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啊,更别提古语有云,伴君如伴虎,想想如今还没做太子妃,我这日子就已经过得殊为不易,等真正嫁给他,我岂不得整天提心吊胆?”
“皇兄他……”宝华想开口为自己的皇兄说几句好话,可话到嘴边,她却又实在说不出来。
一边是好友,一边是兄长。
她虽然很希望阿鸾能做她的皇嫂,可这两年里,阿鸾实在受了太多委屈了。而皇兄一向有情无心,从未体谅过她半分。人前人后,都不曾将阿鸾看在眼里。
阿鸾嫁进东宫,固然能凭借着谢家的权势稳居太子妃之位。
可她的皇兄,不会永远只是太子。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皇兄提退婚的事?”
容熙眨了眨眼:“她没法提吧。”
谢明鸾缩了缩脑袋:“不知道,我原想着,闹上几场,对他冷淡些,说不准他自己受不了这样的气,便会主动废了婚约。但现在……”
宝华仍然点头:“那我去向皇兄说一说好了。”
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有些话没那么难开口。更何况这两人,郎无情妾无意,要解除婚约,并不会难办。
她说完,又气鼓鼓地拍了下谢明鸾的胳膊:“你若早告诉我,宫宴那日我便找机会与皇兄说了,何至于拖到今天!”
也不知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宝华记得,有一回阿鸾进宫,一直闷闷不乐。她一问才知道,原来半月前,她一个人偷偷溜出府,忘记带银钱,却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在沿街乞讨,不多时便求到了她面前。
然而她身上却没带银子,于是便想也不想地将头上的金簪拔了下来。那女子却瑟缩着不敢收,只深谢过她,重又去求旁人施舍。
“她为什么不肯收?”宝华撑着脑袋,觉得这个故事和她在书上看到的不一样。书中到了这时候便会写,那女子收了金簪,然后过了些年,便成了大人物,有朝一日辗转着寻到了昔日恩人,正逢恩人有难,于是便慷慨解囊、涌泉相报。
她还记得那时候小小的阿鸾坐在她面前,眉眼微敛的样子。
“我没来得及问她,后来回府,将这事告诉了阿兄。阿兄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乞妇,得了金簪,只能拿去当铺换钱。但当铺管事只会疑心这金簪来路不正,要么不收,要么报官,再黑心些,打量这妇人无依无靠,便殴打她一顿,再将簪子抢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京中乞丐,也并非俱是老弱病残。若是遇上那等年富力强的懒汉地痞,她一个妇人,更难以应付。”
“阿兄说,我给她簪子虽是好心,却并不能解她的难处。”
从这天之后,谢明鸾一连半月,日日带着银子在遇着那乞妇的地方等着,可却再也没有遇到过她。
按理来说,这只是一桩小事,寻常人或许掉头就忘了,但谢明鸾却会一直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她一贯也是这样,遇着事从不会没心没肺地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之类的话来宽慰自己,她一定是要直面问题的。
宝华叹了口气,一想到她这些天里说不定连吃饭睡觉都在想着退婚的事,便很有些心疼。
何至于此呢。
谢明鸾歪了歪脑袋:“因为我想自己解决嘛。”她拉了拉宝华的手,“你别生气啦。”
她还想劝宝华,要不别管她和裴忌安的事了,可看着她气呼呼的模样,便不敢再开口了。
“好啦,依我看,退婚这事也没那么难。一则太子又不喜欢阿鸾,二则,让太子提出退婚,到时候丢脸的也不会是他,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我实在想不通他还能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容熙一锤定音地说。
宝华点头。
她也这么觉得。
倘若母后给她赐婚,让她嫁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而对方使尽浑身解数,想让她提退婚的话,她一定会欣然应允的。
谢明鸾被她们说动,也觉得是这个理,之前是她走了弯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心里高兴,大手一挥:“你们只给我阿姐买了贺礼吧?不给自己也挑些钗环首饰?没事,我来给你们挑!”
几人从宝隆斋里挑完了首饰,又去蘩楼吃饭,到酉时,才各自分开。
宝华去东华门与皇兄汇合;谢明鸾与容熙则各自归家。
谢观这时候也才下值回府,才从马车上下来,便听见身后传来辘辘的车轮声响。
他回过头,马车正在这时停下,身着青裳粉裙的小女儿低着头从车上下来,在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手里俱都提着包袱。
“又把你娘撇下,自个儿去逛街啦?”
“爹!”谢明鸾正在和芳尘说话,听见父亲的声音,顿时惊喜抬头,提起裙摆噔噔噔跑上台阶,去到父亲面前,“您今日回来得好早!还有!什么叫我把娘撇下啦,分明是她先撇的我嘛。”
她早便和宝华她们说好了,让她们先去宝隆斋,她先陪娘亲回府。结果娘亲却先和她说,宴散之后她要去寻王夫人她们打叶子牌,让她自己到时候先回去。
谢观笑呵呵地不接话,只问她:“怎么才买这些东西?月钱不够用就去找账房支银子。”
“不少了,”谢明鸾一样样地数给他听,“我给爹爹您买了条墨玉革带,给兄长买了一顶青玉冠,还给娘亲和阿姐一人置办了一套头面,还有我自己,买了两副赤金璎珞项圈。谁也没落下。”
父女俩一边说着一边往府中走,到了晴翠堂里,正巧谢陵霄与谢明鸳都在,谢明鸾于是便吩咐几个丫鬟将礼物拆开,一一分给他们。
谢明鸳选了支灵芝如意的簪子给母亲戴上,正想说话,抬眼却见自家妹妹正坐在一旁,眼角眉梢满溢笑意。
“这么开心,遇到什么好事了?”
“没有呀,”谢明鸾语气轻快,“我就是看你们都在,心里不由自主地觉得高兴。对啦,晚膳我在外面吃过啦,就先回房了噢!”
她说罢,便起身,一一同爹娘兄姐道别。
谢明鸳转过脸,看见兄长也一脸的若有所思,眯了眯眼:“你也觉得奇怪吧?”
谢陵霄淡淡颔首:“是有些不寻常。不过想来只要她高兴,便不会是坏事。”
谢明鸳点头:“说得也是。”
但是,会是什么事值得她那样高兴呢?
谢明鸳有些淡淡的惆怅。
阿鸾小时候有什么事,总会第一个同她说。现在小女孩儿长大了,也有了自己连阿姐都不能道的小心事了。
*
谢明鸾回了琼云阁里洗漱好,便去到床上躺下。
明天她要去燕王府点卯耶。
要是运气好点,能找机会碰到裴珩,夜里便能做更多的预知梦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然后闭上眼。
然后开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天要穿什么呢?戴那套赤金嵌宝蝴蝶牡丹的头面,还是银鎏金掐丝莲花头面呢?到时候她要怎么才能清纯不做作地制造出一场误会碰到他呢?
谢明鸾越想越睡不着,只觉得脑子里跑马一样热闹。
救命啊!
她坐起来,索性点了灯去书房里找了本《草池山房诗话》来读。
这个觉,她今天一定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