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她翻身下马,不少世家公子的目光都被她吸引,又遗憾地收回了眼神;他看见她上楼,和姚寄雪谈笑,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芥蒂;他看见她落座,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她在找谁?
他就坐在这里,她看不见?
裴忌安看着被一颗枇杷酸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的少女,抿唇起身。
一旁的宝华见状,顿时大惊:“皇兄你要去哪儿?”
裴忌安却不应她,将自己面前的一碟枇杷端起来,径直行到谢明鸾面前,在她案上放下。
“这个不酸。”
——这个自然不酸。
宝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枇杷就这么到了好友案前,又抬头看了看正相顾无言的自家皇兄和好友,实在有些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阿鸾这头冷下来,皇兄又热上去了?
谢明鸾听见裴忌安的声音,抬起头来,又低下头去,没说话,仍旧自顾自吃着芳尘剥好的枇杷。
裴忌安慢慢地拧起了眉。
这些日子,她一次也没来寻过他也就罢了,今日他主动示好,她竟还视而不见?
她眼里还有他这个未过门的夫君吗?
还有那匹赤夜马,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为此与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如今却怎么是被容家的女儿骑着?
“你……”
“怎么啦?”谢明鸾无辜抬眼,看着裴忌安面上隐现的怒色,盈盈笑道,“我还一句话没说呢,殿下就受不了啦?”
谢明鸾手撑着下巴,琼鼻微皱,眼眸中波光流转,潋滟动人。
她和裴忌安闹了几回,谁知这人竟好像完全不当回事似的,这会儿还给她端了一碟枇杷过来。
她思前想后,得出一个十分令人惊恐的答案:莫非是裴忌安被她闹得良心发现,所以决定一改从前冷淡,将她好好地当作正儿八经的未婚妻来对待?
那也太吓人了。
她鼓着脸,决定换条路线:
“往日里殿下如何待我,让我被旁人看了多少笑话,如今我想清楚了,不愿再受这莫须有的鸟气,最好与殿下井水不犯河水。”
裴忌安定定看着她,良久,他冷笑着点了点头:“你竟是这样想的,好一个井水不犯河水,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谢明鸾歪了歪头,笑得更明丽了些:“知道呀,我是皇后娘娘钦定的太子妃嘛,殿下若是不满意,便去向娘娘请旨,让她废了我们的婚约啊。”
她朝他做了个鬼脸,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反正我从前装出什么样子都讨不得殿下喜欢,那如今我还是讨自己喜欢罢。”
她转过眼,看见宛平也上了楼,抬起手招她:“郡主!”
宛平一听她的声音就头疼,当即便想转身下楼。
可想到自己在青云观上,松鹤和她说了谢明鸾是如何劝动的崔先生松口答应指导她,她脚下便仿佛有千钧之重,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步子。
谁能想到,堂堂谢家三小姐,居然为了她,亲自去山上挖野菜春笋,烧火煮汤,只为了请动崔先生授她丹青术法。
虽然两人有交易在先,但容熙到最后也没收回那把青蛟弓,算起来,她实在欠谢明鸾不少。
思及此,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语气硬邦邦地开口:“唤本郡主何事!”
谢明鸾将案上的枇杷递到她面前,笑眼弯弯:“请你吃。”
宛平眨了眨眼:“什么?”她问完,才注意到身边还有旁人,“皇兄也在?您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等场合吗?”
裴忌安冷声道:“你说得对,孤就不该来此自讨没趣。”
他脸色铁青地看了一眼谢明鸾手中的玲珑瓷盘,与盘中熟黄的白玉枇杷,终于拂袖而去。
宛平大惊:“谁惹他了?”
谢明鸾摊手:“谁知道?”
见裴忌安径直下了楼,宝华又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索性起身,端着枇杷往宝华那儿走去,徒留下宛平怀疑地转过脸,向身边的侍女求证道:“她手里那盘枇杷,是不是说要给我来着?”
“好、好像是吧……”
那现在什么意思?把她当猴耍?
想起太子的那一声冷笑,宛平也跟着冷笑一声,揣走了面前案几上放着的,已经剥好的果子。
她裴书瑶平生,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
见好友往自己这儿走来,宝华连忙起身,将她手里的碟子接过来,又好奇地问道:“方才我皇兄与你说什么了?我看他走的时候怒气冲冲的。”
谢明鸾摇了摇头:“不好说。”
“他好像自己说着说着就生气了。”
反正,总不可能是为她的话生气吧?她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裴忌安这也要生气的话,那他每天上朝听那些臣工互相推诿你瞒我瞒,早就被气死了吧?
宝华点了点头:“可能是最近烦心事太多了。不说这个,阿熙呢?你上回说要跟我们说什么事来着!”
谢明鸾左右看了看,虽然碍于兄妹俩的身份,无论是方才还是现在,那些夫人千金都离她们远远的,但要在这种场合说事,她还是觉得没什么安全感。
看出她的犹豫,正好容熙也跑够了马上楼来寻她们玩了,宝华索性道:“一会儿散了宴后,我们便去宝隆斋坐会儿如何?”
谢明鸾与容熙都说好。
“听说崔公子快回京了,阿鸳姐姐好事将近,我还想着要给姐姐送什么贺礼呢,宝隆斋正好。”容熙盘算着,婚嫁是大事,她与阿鸾交好,阿鸾的姐姐就是她的姐姐,既然如此,置办上一整套头面定是没错的。宝隆斋又是定京城里最大的金楼,在宝隆斋置办头面,也一定没错。
谢明鸾则是想着,宝隆斋三楼有单独的雅间,到时候她们正可吃吃茶说说话。
说到谢明鸳的亲事,宝华吃点心的动作顿住:“你送首饰,那我送什么?”
容熙想了想:“你也送首饰?”
“不要。”宝华摇头,“我们都送一样的,那就不好玩了。这样吧,我那儿有一套他山玉棋,夏生寒烟,阿鸳姐姐定会喜欢。咦,楼下怎么忽然好热闹?”
听见下头的声响,宝华率先探头去看,原来是马场上已经立好了靶子,一众世家公子比过立射不够,又要比骑射。
一群人闹哄哄地比了一场,也不知是谁说起了宛平郡主上月里与容家小姐比试射箭的事,一位武将家里出身的公子便笑道:
“不过小打小闹罢了,要我说,闺阁小姐就该学些琴棋书画,怡情养性,多好!碰这些苦差事做什么?难不成还真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将来上阵杀敌当女将军?得了吧,老老实实在家里相夫教子,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
宛平闻言抬手便将手中的茶盏砸了过去。
她虽是郡主,但论起行事来,比宝华这个公主还要张扬跋扈。只因她父亲贤王与当今乃是一母同胞的血亲兄弟,四年前奉皇命率兵出征,最终却战死沙场。
她作为家中长女,与母亲扶灵回京后,便遵太后懿旨,留在了定京。
因其亡父之故,无论皇室中人还是定京世家,都对这位郡主十分礼敬。是以即便这时候有人被她拿茶盏砸破了脑袋,四周众人也只是惊异一瞬后,便纷纷笑着打圆场:
“好端端的,郡主想是忽然手滑了,快来两个人,扶张公子下去包扎一下伤口,再来人为郡主新换一套茶具。”
偏那张公子心中不忿,只觉得这宛平郡主实在嚣张到了极点,他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一个不顺她的心就要遭受这等无妄之灾,凭什么?他家中虽不是王公贵族,却也是武将世家!
他心中这样想着,顿时便挥开了一旁要来扶他的下人,一双吊稍三角眼死死盯着面前端坐高楼之上的贵女,冷笑着道:
“小人不知哪里得罪了郡主,还请郡主不吝赐教!否则今日此番情形,若有流言传出,恐损了郡主的名声!”
容熙在一旁眨了眨眼:“不是吧这张知劲,他自己口无遮拦贬损闺阁千金在先,现在又要以名声威胁裴书瑶?他还真当自己有些斤两了?”
宝华微微摇头:“没这么简单。今日在场众人,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他任宛平打砸,生咽下这口气,受了这等羞辱,往后他在定京城里,便再难抬起头来了。以后若有人提到他,都只会想到他在面对宛平时的做小伏低,忍气吞声。”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君子也好,小人也罢,局势往往不会给你太多的选择。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你只能身不由己,顺势而为。
今日张知劲若只是寻常卒子,他自然该挨了打认错,没人会说什么,兴许还会有人觉得他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可他不是。
是以他只能咬着牙争这一口气。
“……等等!阿鸾你去哪儿?”正听着宝华分析的容熙一抬眼,便见着身边的少女振了振衣袖,往人群中行了过去,不由得连忙急唤出声。
“让她去吧。”宝华按住容熙,以手托腮,笑眯眯道,“这才是我认识的谢家阿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