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辈岂是蓬蒿人。”
六七月是潮湿的季节,雨季越来越临近,教室备考的日子都变得艰难了许多。
学校只在高三教室安了中央空调,高一高二怨声载道。
今天格外闷热,谭果一只手撑着脑袋看着讲台上的老师汗流浃背,一转身,背后的T恤颜色变了大半。
她闷闷地换只手撑住沉重的下巴,因为刚才撑的地方已经出汗了。
教室上方老旧发黄的电扇一刻不停地工作,正下方的桌面上纸张乱飞,苦电扇久已。稍微侧一点的同学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风从旁边经过,没有丝毫光顾自己的意思。
窗外的天阴沉沉地下坠,像是下一秒就会压的人喘不过气来,过于炎热的时候,蝉噪都停止了,万籁俱寂,只有粉笔和黑板摩擦碰撞,落下层层白灰。
铁质的课桌抽屉上凝结了许多水滴,像是桌椅也按耐不住这夏日的炎热。不远处的厕所飘来阵阵恶臭。
“要下雨了。”谭果抬头看向外面,远山阴雨朦胧,那淡墨色的雨雾似在向这里逼近。
“你带伞了吗?”林英很自然地接话,头也不回。
“没。”
暴雨来的突然,转瞬即至,上天这盆洗脚水可真是又多又长啊。
室内的气温却一点没降下来,反而身上变得黏糊糊的,像是蠕虫分泌的粘液,不曾断过。
接连几天,暴雨转中雨,中雨转小雨,又转中雨,转暴雨。
城市被淹,水灾泛滥,街上行人匆匆,世界只剩下雨滴捶打地面的声音。
天色暗了下来,电闪雷鸣后,教学楼停电了。
可以听见不同教室的齐声欢呼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安静,停个电这么兴奋,没见识,课也没法上了,等我把你们班主任找来!”
老师转身进入楼道,借着微弱的应急灯,消失在转角。教室里一下子沸腾,窗外灯光散落半点,倒氤氲得气氛刚好。
“真好。”谭果长舒一口气,好难得借着停电时间缓一口气,她闭上眼睛,趴在桌上,虽然身处黑暗中,但教室里热闹的氛围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好什么好,黑漆漆的,什么都做不成。”林英瘫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教室外面的应急灯刚好洒下一点光在谭果脸上,明暗交织处,她脸上线条更加柔和,微抿着薄唇,像是在做一个很美好的梦。
“就是做不成才好,所有人都停下来,慢一点。”谭果闭着眼睛缓缓地说。
林英也学着她趴下来,对着她的脸,呼吸可闻。
“林英。”
“嗯。”
“我们上同一所大学吧。”
“嗯。”
“然后一起毕业,还可以一起回家。”
“嗯。”
林英也将眼睛闭上,幻想着没经历过的大学。
刷地一声,整栋教学楼灯火通明,学校备用的发电机,就是备着这些不时之需。
“哎呀。”全校的默契在此时尽显,失望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面对面趴着,呼吸相闻,忽然暴露在灯光之下,有些赧然,不自然地多了些小动作,摸摸头,挠挠肩,甩甩手。
“这么快就好了。”
“速度啊,咱学校。”
怎么这么快!好难受0_0
刷的一下,灯又黑了,电路还没检修好,重归黑暗,又是一阵欢呼。
这样起起伏伏不知多少次,黑的一瞬间总是会有松一口气的声音,不过好景不长,学校电工给力,很快就收拾好了。
灯火通明的教室,黑板上未完成的板书还等着所有人共同努力。
放学后,谭果自觉跟在林英后面,亦步亦趋,他终于疑惑地停下。
“你跟着我干嘛?”
“我们住一起啊?顺路蹭你的伞呗。”
“我也没伞……”
……不是,那下午问她干什么!
“瞧你这架势,不会要冲回去吧?”谭果往回缩一步,却被林英拉住手腕,动弹不得。
“他们打伞得也不见得遮住多少,走吧。”他偏偏头,朝家的方向。
刘海被吹进来的雨水黏在一起,晃动在额前,谭果不知道中了什么魔,转念一笑,反拉住他的手往外跑。
“诶,你慢点,走再快,回去也会湿透的。”
这回换他在后面控制速度。
风夹杂着雨,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整个身体无一遗漏地沾湿,衣服紧贴在皮肤上,感受每一寸与雨水的碰撞。
从未有如此放纵的时刻,两人慢慢地走,看着打伞的路人慌乱的脚步和拆东墙补西墙的遮掩。
水滴落在屋檐上,溅起淡淡的水雾,像是和自然界彻底地接触,一切都释怀,一切都如雨水般柔软,没有棱角。
慢慢地,走入雨幕,不疾不徐,一蓑烟雨任平生。
“要命了,你,快去换衣服,没带伞蹭别人的嘛,傻姑娘。”奶奶一见到落水鸡一般的谭果走进家里,路过之处如蜗牛般留下一层痕迹,惊慌地说。
“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我的仙人嘞。”爷爷停下了练嗓,他可能也没见过淋得如此彻底的人吧,由外而内,一丝不剩。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雨下起来,就没个尽头,一连几天,不管上学的还是上班的,包里都会背着一件干的衣裳备用,大街上全是撒着拖鞋出门的人。
在这种天气,出门就会被淋湿。
教室里很难得地坐着歪瓜裂枣,五颜六色的人,个个撒着拖鞋,穿着短裤背心,踩着一地的水。然后去厕所里换上干的衣裳,把湿的晾在自己座位上,形成了晾衣场一般的奇观。
哥哥们的高考就是在雨中完成的。
谭果记得考完那天,两位哥哥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想的喜悦,倒是更多了一层迷茫。
她先是接到了杨跃的电话,有些新奇。
“什么情况?怎么打电话给我?”
电话那头气氛似乎有些不对,顿了顿,却还是传来杨跃调侃的笑声,“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不过,我觉得作为朋友,还是得提前通知你一声。”
他似乎说的很艰难,字里行间里却忍不住地笑,让谭果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嘲笑,还是无奈。
“我,的手前不久被车门夹了,当不成飞行员喽。”他顿了顿,“下学期来你们班,看见我的时候别太惊讶。”
像是在祈求,别再让他重新回忆起自己的不幸,像个普通人一样,从未朝什么梦想努力过。
谭果记得杨跃一直以来,做事都很小心,从来不碰罐头制品,管制刀具,每次用眼到一定时长,就会出门放松。
他爸妈一直以来都将这个儿子当飞行员培养,望子成龙,可如今希望破灭,前面所有努力功亏一篑,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谭果不得而知。
“啊,”谭果看着窗外雨势变大,有转瞬间冲刷一切的威势,“你,那么厉害,走哪条路都会成功的,我相信你。”
“谢谢。”电话那头传来一丝嘲笑,是对她生硬的安慰技巧的嘲笑。
“你,没事吧?”谭果小心翼翼地问。
她可以听见电话那头雨声似乎更大,杨跃应该在外面,或者理雨很近的地方。
天台?!她莫名其妙想起这个地方。电话那头没言语,让她更加惊慌。
“你,你,别激动啊,失去这个机会,世界也不会坍塌,万一,万一以后你还是有机会以另一种方式当飞行员呢?万一,医学进步了,你的手能恢复如初呢?万一,万一你不考飞行员却能走得更远呢?”
“扑哧”,电话那头的声音彻底开朗了,听见她语无伦次的话,“你想什么呢?我出门买东西,一只手提累了,换只手没来得及搭理你,怎么这么激动哈哈哈。”
“不是,我怕你想不通嘛,没事就好,下学期见哈!”
“嗯嗯,下学期见!”
杨跃蹲坐在天台边的屋檐下,雨势有些大,他撑开一把伞挡在前面,深呼一口气,将头缓缓靠在背后的墙上,闭上眼睛。
想起电话那头前言不搭后语的女孩,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还真是天真。
今天高考结束,楼下结束的铃声响起,不一会儿成串的雨伞喷涌而出,热闹声从远处传来,到天台,逐渐安静。
“谭子林,毕业快乐!”
“谭子树,解放啦!”
两兄弟默契地看了一眼墙角的雨伞,转身勾肩搭背走出教室。
就让大雨冲刷掉过往,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所有的可悲和可叹,随风而逝,随雨落下。
谭果还在二楼就听见外面谭子树和谭子林的欢呼声,两人像疯了一样,踏着水洼起舞,转圈,庆贺着什么神秘的仪式,独属于此时此刻此人的乐趣。
路过的人都避之不及,有两个认识他们的,连忙停下来喊两人回去。
可两人进门后的情绪却淡定了许多,脸上笑容虽久久散不去,但眼神里却多出了什么东西。
像是蒙了一层雾一般,虽然在尽力看清,却掩饰不住走不出困境的失落。
“怎么了?考完试还不开心吗?”谭果递上两条毛巾,“幸好爷爷奶奶不在,不然你们也要被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