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不敢接?
皇帝的行銮抵达了围场,高瑛也没有等到萧约的回答。
马车外是旌旗猎猎,文武百官,欢腾热闹;车内是佳人不语,君王垂眸。
李闼扬声到:“陛下,围场已至,龙帐也已预备好了,恳请陛下与夫人移驾。”
萧约轻轻挣开了高瑛钳住自己的手,先行下了车。
高瑛只觉得烦闷之极。
自车上下来时,萧约和李闼都伸手去扶她,高瑛看着伸过来的两只手,略微一犹豫,最终搭在了李闼的手上。
皇帝的这番举动落在群臣眼中,自然会招致一系列解读。
萧约是斛律宣送入宫中的,高瑛的举动只会让群臣认为是在对斛律宣不满。
“夫人,您还好吗?陛下她......”弄云本就作为贴身婢女站的很近,高瑛的脸色虽说算不上多坏,但显然也并不高兴。
“可是同您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萧约叹了口气,高瑛的意思是要给予她参与政事的权力,而她不敢接。
一来,她知道高瑛对她并不放心,此时说敢,只不过是让高瑛日后徒留猜疑。
二来......
萧约跟在高瑛身后前往龙帐,不远处,萧祐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朝她这边微微颔首点头了一下。
萧祐的身边几乎全是斛律宣的人。
“萧夫人,萧夫人,”正当萧约出神时,李闼一路小跑过来,面上带着笑,“今晚上设宴,陛下请您随驾呢。”
萧约自知自己的一些举动落在别的皇帝手里,落得个冷宫都是轻的。可偏偏高瑛一面对她提防,一面又对她格外宽纵。
“陛下她,可还生气?”
萧约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害,”李闼爽朗一笑,放低了声音:“夫人,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可是很好伺候的人了,小孩子家,不记仇。您多说几句软话,好生哄哄,也就过去了。”
“是,多谢李总管提点了。”
“夫人言重了,这小的可不敢当。”李闼伸出手作了个‘请’,“夫人快去吧,陛下等着您呢。”
萧约颔首,朝着龙帐而去。
李闼望着萧约前去龙帐的背影,风姿绰约,的确雅致。可是如今是陛下年幼,宫中也无人争宠,陛下自是会对萧约宽容很多。
可是等陛下大权在握,后宫佳丽无数时,这般文人风骨,却最容易招致君王厌弃。
罢罢罢,各人自有各人命,也轮不到自己一个为奴为婢的操心。
“卿来了?朕穿这身好不好看?”高瑛穿了身云白色的圆领袍,金线密织祥云纹,内饰白狐毛,蹬了双麂子皮靴子,腰间挂着香囊佩刀玉佩貂尾,襆头一戴,贵气的很。
好看。
萧约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选择也同她一起将车上的记忆暂时搁置。
“已经入秋,夜间寒凉,陛下穿这些或许会冷。”萧约唤来婢女取来一件大氅,替高瑛穿上,“陛下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高瑛的笑容更加深了,“多谢卿关心。”
“陛下,晚膳已经备好。”
高瑛闻言点点头,牵起了萧约的手,“卿同去否?”
看似是问询,那双手却抓的很紧,分明是不容许她说不去。
“全听陛下吩咐。”
高瑛笑了一下,目光移至萧约的衣袍上,微微皱眉:“卿这件衣裳换一下可好?”不等萧约应答,高瑛就唤来了婢女,要给萧约梳妆打扮。
萧约瞧见侍女端来的衣裳,厚重华贵,甫一上身竟是刚好。
这是高瑛早就准备好的。
高瑛亲自择了一支金钗替萧约带上,语气轻柔,“卿好奇么?”
她清浅的呼吸就打在萧约的脸上,目光中全然是赞叹和温柔,丝毫看不出来之前在马车上有那么一场矛盾。
“那陛下愿意告知妾身实话么?”
.......
高瑛闻言一怔,旋即大笑,牵起萧约的手,“卿可真是个妙人。”
齐国发家于六镇,敕勒长川,阴山脚下。如今哪怕已经一统北方,也依旧保有着胡人的作风。是以诸位王公大臣皆露天而坐,当中央燃起篝火,舞姬在沙地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高瑛牵着萧约坐上主座,众臣叩拜,山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赐座。”
“谢陛下——”
众臣正欲起身入座,瞧见高瑛与萧约身上的装扮皆是愣怔了一下。
尤其是那些经历过高祖开国之时的大臣们。
那装扮极肖高祖与明武皇后。
高瑛举起酒爵,虽依旧是那般文弱模样,话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坚定之气,“诸位,昔年皇祖父戎马半生,奠定我齐国基业,才有如今克定北方之盛况,这杯酒,敬献给皇祖父以及与皇祖父一同戎马半生的功臣。”
斛律宣扯了个笑容,同高瑛一起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这高瑛,方才在众臣面前可是不愿意搭萧约的手,拂了他斛律家好大一个面子。如今又扯着萧约过来装扮似高祖皇帝和明武皇后,谁不知道他斛律家正盯着那皇后宝座!
她好大的胆子!
高瑛将酒爵饮尽后,示意一旁的萧约将酒斟满。
“这第二杯酒,朕要敬朕之舅父,”高瑛举起酒爵,面对着似笑非笑的斛律宣,“大将军乃我齐国肱骨,此去出征突厥,朕盼舅父燕然勒功。”
“多谢陛下。”
斛律宣端起酒爵看着高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片刻后方随着高瑛饮下。
“这第三杯酒,朕要敬给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高瑛起身,将杯中酒浇在面前的黄土地上,“齐国有此儿郎,是齐国之幸。”
斛律宣咂摸了一下自己的胡茬,半晌,他站起来,举起杯中酒,“这一杯酒,臣要敬予陛下,敬陛下如此挂念将士。”
高瑛端起酒杯,却被斛律宣打断:“只是,这沙场男儿多好烈酒,陛下饮这淡酒.......恐怕不能令人信服。”
斛律宣向身后的斛律克交换了一个眼神,斛律克离帐而去,不多时又拎着一坛酒上了来,“这是并州军士最爱的烈酒,名唤‘琵琶催’,还请陛下以此敬献给阵亡将士。”
大帐内的气氛愈发凝滞了。
斛律克毫不客气地走上前来,往高瑛的酒爵里斟满了一杯,“陛下,北地士兵大多珍惜这些酒水,还望陛下饮尽方才能告慰他们的亡魂。”
“慢着!”杨盘意识到这斛律老贼是想要灌醉高瑛,好让好不容易聚起来一点点的皇帝威信败光,“这酒可有经过查验?万一这中途被有心人添了东西,如何是好?”
“就是!”一旁的裴敛之附和道,“更何况陛下年幼,烈酒伤身,这‘琵琶催’也是好呈给陛下的吗!”
斛律克轻蔑地笑了一声,拎着酒坛,仰头给自己倒了一口,“这酒水乃臣之珍藏,臣亲自酿存又亲自带来围场,能有什么问题?”
“至于烈酒,呵,区区‘琵琶催’,试问哪个先帝不是十几岁就能饮百杯!”斛律克将酒爵拿起,抵至高瑛面前,瞧见高瑛瑟缩了一下,愈发轻蔑与不耐,“执酒、执酒、何不执?!”
“.......将军可否听妾身一言?”萧约旁观了半晌,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场闹剧——高瑛拉着她以一种似是要立后的态度去激斛律宣的不满,一来轻微地树立起皇帝的部分威信,告知朝臣当中的中间派和甘愿做帝党的人,她有明君之志。
二来,可以借此离间阿耶带来的一帮江南文官同斛律宣的关系。
三来,若是换得斛律宣或斛律克行事荒疏,日后也多了个铲除他们的由头。
他们的权势如今越是鼎盛,一旦倾覆,便是群起而攻之。
“嗯?”
萧约的文名素来为世人所知,但由于是女子,真同她打交道的人并不很多。
斛律克冷眼扫视着这个坐在高瑛身旁,由自己家举荐入宫,一直很沉默的纤弱女子。
不只是斛律克,大半个朝堂的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个纤弱女子,
“先帝均以武功彪炳史册,想必均如将军一般是勇武之人,”萧约微微一笑,不疾不徐,“何酒配何人,烈酒配英雄,那些沙场英豪、军中壮士,自是多爱这极烈的‘琵琶催’。”
“然而陛下虽然九五之尊,但显然更擅长文治,强行饮下这酒,也只会觉得为难。想来那些英灵泉下有知,也会体谅陛下。毕竟这敬奉之事,论心不论迹,只要陛下悼念沙场英灵的心是真的,又何须在乎祭的是什么酒呢?”
“大将军,您说是吧?”
这话说的太圆滑了。
斛律宣眼瞳深邃,旋即勾出一个笑,“夫人言之有理。”信手一扬,示意斛律克又给萧约倒上一杯,语气沉缓,
“那这‘琵琶催’便只敬一杯吧,聊表心意。”
“只是高祖皇帝生前,最是敬爱明武皇后,征战南北多令明武皇后伴驾左右,夫妻情深。如今臣观夫人与陛下鹣鲽情深,自当夫妻一体,夫唱妇随吧?”
杯中的酒液澄澈,这‘琵琶催’并非什么好酒佳酿,只是放在案上萧约都能闻见刺鼻的酒味。
“‘夫妻’二字,妾不敢当。但君饮酒,妾自奉陪。”
高瑛眼中闪烁了一下,屏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又苦又辣。
酒液将高瑛逼得眼角溢出泪水,朦胧中余光瞥见萧约亦将其一饮而尽。
酒气上头,高瑛被熏得面红耳赤,眼神逐渐迷蒙,脑子中的最后一个残存的想法是:若能让萧夫人饮得面色酡红,必将是一派美景。
在这扯两句关于历史上那个时期真实的故事:
我们耳熟能详的《敕勒歌》是那个时期的民歌,最开始是用鲜卑语传唱的,后来被翻译成汉语,在高欢兵败玉璧城后,央求斛律金为他再唱一遍《敕勒歌》,为这位传奇枭雄的一生添上了浓墨重彩的悲剧感。
‘敕勒’也不只是个地名,而且是民族名,敕勒族一般也被称之为高车、丁零人。
斛律这个姓氏就是敕勒族姓氏。
后来敕勒人一部分在民族大融合的过程中融入了汉人,一部分则成为了回纥,今天维吾尔族同胞的祖先,一部分则成为了俄罗斯联邦萨哈共和国境内雅库特人的祖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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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