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金陵 第21章 第21章 父母心

“启禀陛下，裴丞相和小裴大人，在千秋门前打起来了！”

高瑛祭春后身体抱恙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虽然下令大朝以前均不见大臣，可这请安折子倒是一道一道地往她这递得勤快。

她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躲在宫内谋算着之后的事情。

谁曾想第一个要见到她的居然会是裴团和裴敛之。

还是以这种......颇为令人出乎意料的方式。

“......裴丞相和裴敛之还好吗？”

高瑛闻讯后即刻动身前往千秋门，当朝左丞相和儿子在皇宫外当街扭打，简直是目无法纪！国家威严何在？她这个皇帝的威严何在？

“回陛下......小的方才去瞧了一眼......裴丞相的眼眶都被打青了。”

“胡闹！宫卫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李闼扶着高瑛上了宫车，低声道：“宫卫哪里敢拉啊，当朝丞相的家事，有几个敢去拉的，万一伤到了......”

“是怕伤到裴丞相，还是怕伤到他们自己？”

高瑛冷笑一声，李闼迅速意识到什么，“小的该死。”

此前高瑛秋狩遇刺才革除了一堆人，明面上那刺客是宫卫，陛下遇刺也因为宫卫失职，此时还不知死活地替宫卫说话，这不是上赶着触高瑛霉头吗？

銮驾向千秋门去，远远就能听见裴团和裴敛之声嘶力竭地扭打声。

高瑛远远瞧见一群宫卫各自架着两个身着锦绣的人，伴随着叫骂声，其中一个还时不时地朝对方蹬腿，滑稽非常。

“陛下驾到——”

隔着还有十丈远，李闼就扯着嗓子朝那边喊道，生怕那两人还要在陛下眼前继续闹。

“微臣参见陛下。”

见高瑛来，那俩父子才终于停止斗嘴叫骂互相蹬腿。

周围的宫卫方才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让这俩位给消停了。

“二位卿家是怎么了，可是洛阳太大迷了路，找不到去大理寺的路了？”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又或是换个了解高瑛的人来听，都会觉得高瑛此话刺耳，阴阳怪气。

偏生高瑛端着一副和煦模样，语气关心体贴的紧。裴团倒是着急忙慌地赶忙请罪，裴敛之却梗着脖子：“臣有委屈，无处可诉！”

“......既然有委屈，那就去太极殿吧，好好说与朕听。”

其实无需这二人开口，高瑛也大抵知道这二人为何吵起来。洛阳这繁花锦绣地虽好，却不适合裴敛之。

也因为这性子原因，裴敛之和裴团素来不睦，朝野中人尽皆知，反到和杨盘脾气更对付些。也正是因为父子二人不睦，导致裴敛之一直想建立功勋，摆脱阿耶的阴影。

可偏偏朝中如今的大将军是斛律宣！

让裴敛之去斛律宣手下做事，那不是变相将裴敛之往火坑里推吗？

故而当裴敛之那一日由于马惊着了断了腿，不能随军出征，裴团可算是舒了一口气。

谁知这臭小子，过了那伤筋动骨的一百天，哪怕是冒着要惊扰已经‘抱恙’的高瑛，也要来挣一个出征的名。

只可怜裴团，四十岁了，还得骑快马追上这臭小子。

青玉佛珠转了两三圈，高瑛静静地盯着父子二人。

“裴丞相，你先退下吧。”

话音落下，裴团就知道了高瑛真正的心思，不过四十几的人，白发布生，相较于斛律宣看起来要苍老多了。

“陛下......”裴团声音哽咽，“臣......臣与拙荆只有敛之一个孩儿了，望陛下......体谅！”

膝盖与额头在殿内石砖上磕出的闷声叫人心惊，裴敛之咬着下唇，目视着足尖，不敢去看他。

“......臣，告退。”

阳光顺着窗棂在高瑛的案桌上半明半暗，高瑛的脸隐在这场明灭里，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阿耶说的是对的。”半晌，高瑛开口，瞧着身旁的山水屏风长叹一口气，“朕不能让你去冒险。”

“陛下！”裴敛之闻言，原本退却的心一下子就被激了起来，“陛下难道不害怕吗？万一斛律宣勾结突厥，又调兵在外，不日反攻洛阳怎么办？”

这自是担心的，所以军中高瑛插了不少眼线，又有意叫杨盘和斛律宣相争，往军里插了好几个汉人世家出生的将军。

“可朕不能让你裴家绝后吧？”裴团是个圆滑的性子，还是个爱妻如命的性子。明明已经是高官厚禄，也不忘糟糠之妻，真真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只有裴敛之和已经故去的裴家大郎两个孩儿。

“朕没记错的话，你大哥裴牧之，就是早年先帝征柔然时，被流矢射中，伤重不治，暴病而亡的。”高瑛放下了手中的青玉佛珠，坐直了身体，“我高家，不能再亏欠你们了。”

“朕于心不忍，也良心不安呐。”

虽于心不忍，良心难安，但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去做。高瑛手指攥紧了袍服下摆，等着裴敛之开口。

她想要他亲口说出她想听的话。

听闻大兄名姓，裴敛之先是脸上显出哀伤，不多时后，他就好似坚定了什么，原本因为裴团哀求而动摇的目光再一次明亮了起来。

“大兄曾有言：‘我裴家子弟，世受天恩，又食君禄，自当为君分忧。不可做那营营禄蠹，当做那当关的飞将军，驰骋阴山下，扬威玉门关。’”

这话自裴敛之现下说来，早不似当年裴牧之出征之时的豪情万丈，反倒有种英雄迟暮，娓娓道来的沧桑之感。

“大兄走了，可臣还在！”裴敛之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只要臣秉持着大兄的志向，大兄便还没有走！”

“臣，请陛下，让臣一同出征！”

“这......”

“莫要犹疑了，陛下！”裴敛之箭步上前，双手拍在了高瑛的案桌之上，那张英武的面庞上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高瑛叹气，“既然如此，便遂了卿的愿吧。”

当着裴敛之的面，高瑛写下了加裴敛之为征虏将军，不日带兵三千，随粮草直上朔州的诏命。

李闼待诏命写好，便拿在手里，届时亲自送往行台。

“朕再问卿一次，”高瑛语气称得上是严肃，“卿可想好了。”

“呵，大丈夫当断则断，哪能畏畏缩缩，举步不前？！”

裴敛之向高瑛抱拳行礼道，“待看敛之长缨缚了那突厥可汗，来报今日陛下的知遇之恩！”

“好，朕等着你大捷的塘报。”

高瑛微微一笑，重新拿起了那串青玉佛珠，“好啦，朕身子还未好全，今日朕也累了，你同你阿耶也早些回去吧。”

“诺。”

大殿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高瑛将自己松在了座上。

江山寸寸青土地，埋遍英雄血成泥。

只希望那裴敛之运气好一些，不要步了他兄长的后尘，否则......这裴家，朕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月上枝头，芭蕉树下。裴夫人早早地在庭院内备下小圆桌，桌上盛放菜肴，等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归家。三个人的饭菜，她却摆了四副碗筷，四张凳子。

“你俩，要去哪？”

爷俩一进门，就各自朝着各自的院落的方向去，互不理睬。裴夫人及时打断了二人的步子，她站在芭蕉树下，轻声问到：“不一起，吃个团圆饭吗？”

......

山河阻绝，飘零离别。

十里五里，长亭短亭。

裴敛之还是随着队伍出发了。同他想的不一样，那顿晚饭吃的很沉闷，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夜里，裴夫人忽然到了他院里，同他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你出征所用的行囊，阿娘已经帮你打理好了，你只管去，旁的不用你操心。”

第二句是：“你的阿耶，他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懦弱，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儿郎。”

高头黑马威风飒飒，当卢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阵华彩。裴敛之拢了拢身上的白袍，跟在这支北上队伍的旁边。

这支队伍会一路上自洛阳经怀、肆、戎、并、显诸州，收带兵马，由南向北，抵达朔州。

行至显州时，裴敛之听到队伍中有两个新来的士卒，年纪瞧着和高瑛一般大，挑着长矛，相互聊几句就眉开眼笑，好似不是去那朔州苦寒地。

他听得其中一个说：“你这，什么莲花荷包，娘们儿兮兮的。”

“不许这样说它，这我阿娘给我绣的，里面放着我阿娘在明光寺求了好久才有的佛经，护佑我平安的！”

裴敛之闻言，勒着辔头的手刹然握紧。他忽然想到自家阿娘也很信佛，日日要到永宁寺上香，当年大兄征柔然时，阿娘会夜夜手抄经书祈福，将眼睛都熬坏了。

抄经的稿纸堆了小半个屋子，可她还是没能让佛祖留下牧之。

裴敛之无意识地覆上胸口的位置，那里放着裴夫人给他亲手绣的手帕，针脚细细密密，上面的摩诃曼陀罗华开得圣白纯洁。

天下父母心，大抵都是相似的罢。

山河阻绝，飘零离别——庾信《枯树赋》

十里五里，长亭短亭——庾信《哀江南赋》

摩诃曼陀罗华：佛教用语，指的是天上的大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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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