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梭,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今年的洛阳下了好大的一场雪,银装妆点着城郭内外,洛水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柳条上挂着霜冻冰晶,青竹上落着皑皑粉雪,在这一片素白之中,洛阳的大小人家纷纷张灯结彩,一副热闹景象。
至若皇宫之内,虽装点得不若洛阳城内繁华,但也是一副欢欣模样。
宫内太后喜静,素来不爱热闹,然而历代先帝、高瑛的那些叔叔们留下的妃妾人数亦并不少,这些宫中旧人一年到头难得有几次热闹的时候,不少请了伶人乐师来宫内,高瑛只下令不可铺张,其余的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而那些宫女,得了高瑛的放归的命令,想着年节过后,有些归心似箭的能与家人重逢,也多半是开心的。
这算是高瑛登基以来的的第二个在宫里过的年,相较于去年的胆战心惊,倒是真的有几分年味了。
“大将军似乎在朔州碰了个钉子。”
除夕那日,高瑛同杨盘在宫道上散步,身后的宫人都被她赶得有十步之远。
“一开始他几乎连日有信,生怕朕在后方不老实,胆敢结交朝臣,哼,结果到了朔州,塘报都一月一至,若不是朕在军中的人私下有报,还真以为他斛律宣是大齐之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天下哪有不折之柱?”杨盘嗤笑一声,但很快又正色道,“话虽如此,这次突厥也确实邪门的很。往常只是每年秋季马壮膘肥之时来犯我大齐,但若我真大军压境,也未曾敢正面相抗。可此次斛律宣率军抵抗,居然没有像往常一般节节败退。”
“有塘报说是突厥那边出了个鬼面将军,”高瑛摇摇头,“装神弄鬼!”
“但到底要把那鬼捉住才能让人心安。”虽然斛律宣这人迟早要杀,但是若真让突厥南下,长驱直入,那亦是祸国殃民之大事!
“此事待这年过完以后,再商议吧。”天空竟是又下起了雪,不知是何原因,今年洛阳的雪下得格外碎,盐粒子一般的冰雪砾子落下来在衣袍上留下‘噼啪’的声响。
天上彤云密布,想是晚间还会有一场大雪在等着。
高瑛搓了搓手背,朝着手心哈了口白气。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未带暖炉,叫她冷得难受,“杨丞相这一年多有操劳,不如早些归去,卿家妻子还在府中等你呢。”
“陛下取笑臣了,”杨盘朝着高瑛行礼,“既然如此,臣便告退了,愿陛下新岁安康。”
“丞相亦是,天冷路滑,多加小心。”高瑛朝身后不远处一招手,将李闼给招了来,“你亲自送丞相出宫。”
李闼唱诺,高瑛目送二人在宫道上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平原王和清河王进宫了么?”
“平原王已经到了,清河王还在进学,要晚点。”
高瑛接过侍从递来的暖炉,顿时舒坦了不少,原本打算回式乾殿的心也熄了,今日晚上是家宴,太后不来......那便只萧约一人了。
按理说自己那些叔叔的妃妾也不是不能来充个数热闹热闹,但是想到自己那些叔叔们动辄在宴席上喝酒砍人、拿着美女骨头做琵琶的事情,高瑛深感宴会可能对她们而言实在太过吓人,还是免了她们回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事情吧。
高瑛在宫道上漫无目的地走,颇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
忽而顿住脚步——再往前走就是永巷了。
自那日替江柳讨了这个师父,她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萧约了。倒是偶尔见过几次江柳,她以一女子身份入太学,又同朝中不少文官修书的事情到底还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但正如高瑛所言,偶尔几个特例,并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皇帝的权柄本就至高无上。
至于史书怎么写她,她只相信,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帮史官也无话可说。
好在江柳是个争气的,开始有不少才杰俊彦变着法的考校她、为难她,但考校之后发现江柳的文采在年轻一辈当中确实是翘楚,而那些老家伙们,纵使是有顽固不化的,倒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去为难。
毕竟在他们眼里,为难一小辈,未免有些掉价。
最终也只敢背地里编排几句私德,或是阴阳怪气几句。
江柳每日有两个时辰来宫中,听萧约讲学,其余时间则和自己的哥哥主持着编书修纂,日日同一帮老顽固吹胡子瞪眼,辩经讲义。
气得好几个老顽固给高瑛递折子,高瑛都置之不理,久而久之朝中也知道了高瑛是铁了心要抬举这俩兄妹。
若是......能让萧约亲自同那几位老顽固辩经讲义,那才有意思呢。
想到这儿,高瑛不由得低笑一声,她看着永巷宫道白墙,要......去见见她么?
......还是算了吧。
还未往前踏两步,高瑛又将脚收了回来,她堂堂一皇帝,那女人却老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得戳她心窝子。
她才不要显得自己总是无事献殷勤呢!
高瑛瘪了瘪嘴,反正晚上的除夕宴她也会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平原王何在?”
“回陛下,平原王和王妃正在凉风殿侧殿候着呢。”
“摆驾凉风殿,顺便去个人,请萧夫人早些到凉风殿。”
“诺。”
今岁的红梅开的正好,雪中怒放,冷香袭人。江柳今日特地进宫时差人带了两株梅树,赠予萧约。
“今日学生该早些归家了,家中兄长与母亲该等急了。”江柳嫣然一笑,“夫子莫怪。”
“人之常情,如何怪你?”自打收了江柳这个学生,萧约在宫内的日子愈发不那么难熬了。
江柳少年青涩,博学广闻,但是对上朝中那些老顽固总是难能面面俱到,萧约时常点拨一二,好让这兄妹二人站稳脚跟。
只是每每点拨她之时,心中的枷锁均有松动之感,那些当年未曾实现的少年愿景好似下一刻就要冲破开来。
她害怕那枷锁松动,可又无法拒绝替江柳谋划之时的那种意气之感,只好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算是为了自己的弟子,没关系的。
至于其中几分真假,萧约不敢深究。
正当二人寒暄之时,门外来了个内侍,萧约瞧着眼熟,片刻后想起这人算是高瑛身边的近侍。
“陛下传了口谕,今晚除夕宴,夫人伴驾。陛下要夫人早些过去,以免误了时辰。”
“既然如此,学生便先告退了,”江柳微微一笑,“祝夫子新岁康宁。”
萧约颔首,起身亲自将江柳送至门口,这才转身回来问那内侍:“离宫宴还有些时候,陛下怎么这个点便来催人了?”
“陛下的心思哪里是小人能猜的?”内侍赔笑着说,“夫人去便是了。”
“......好吧。”
只当是她君威赫赫,诏命由她,惯了也就是了。
凉风殿,远处青山枝条曳曳,荻花芦草雁声暗怯;宫阙内,红绸彩灯旌旗猎猎,红梅宝珠珊瑚堆砌。
纵下了诏令需勤俭,可一国之君的排场终究是在这的。
萧约身穿了吉服,引至侧殿,便瞧见高瑛身穿了身大红圆领袍,拉着高冲与高琮二人在玩握槊。
本也就那么几个人,高瑛也懒得另外让女眷去另一个侧殿候着,于是乎清河王妃和平原王妃也在一旁说说笑笑。
“陛下,萧夫人到了。”
听到通传,高瑛下意识地抬头,便瞧见萧约一身吉服,衣袂饰着金线花鸟,头戴珠钗,眉如远山之黛,曳然昳丽,貌若神女,妆不浓,却有如红梅冷傲凌霜、雪中妩媚。
莫说高瑛,就是那二位王妃都看呆了去。
‘啪嗒。’
手中握着的握槊棋子一不留神就落了下来,惊醒了在场很多人,也让高瑛惊觉自己的失态。
“妾身见过陛下、二位王爷、王妃。”萧约一一见礼,风姿绰约,一举一动都是这凉风殿最靓丽的一道风景。
高瑛心中蓦然出现一阵惶恐,她是皇帝,是天下臣民万物之主,可是如今却感觉有些事情、有些人,她无法掌控。
这种失控感让她惶恐心惊,她只有抓住她,抓住那个‘罪魁祸首’才能叫她心里舒坦。
她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
三两步跨至萧约面前,捉起她的手:“卿怎么来得这样晚,叫朕好等。路上可冷?手怎么这么凉?”
其实就该晚点,再晚点,最好等这些人都走了再来,只能给她一人看!
高瑛丝毫不觉的自己的心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倒是一旁的平原王和王妃相互对视一眼,看出了端倪——这小皇帝分明是动心了。
可是这种在有过思慕之情的人眼里看来格外明晰的情感,一个分明年岁尚小,还未意识到。
另一个却是打心眼里不相信帝王真心,只当高瑛在演戏。
“哈哈,陛下同夫人鹣鲽情深,真令人艳羡呀。”
鹣鲽情深?
高瑛和萧约俱是一愣。
鹣鲽情深,是指这个小皇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断试探,又不断演戏,自己还有好几次戳这小皇帝心窝子么?
至于高瑛则是耳廓迅速变得通红,鹣鲽情深......可是她是女子啊,怎么可能同萧夫人鹣鲽情深......可被高冲这样一说,高瑛非但不讨厌,心中还涌现出一股隐秘的欢喜。
她是女子,不可能真的同萧约成为夫妻。
而且以萧约的性子,怎愿意做那龙床上的‘面首’之流。
这欢喜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随之而来的内心计较给埋没过去了。
高瑛眼中晦暗,神色变了好几下,随之而来的更是惊诧——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就真的想同萧约成了夫妻?!
她的神情旁人或许看不分明,可萧约就被她这样面对面牵着,小皇帝执着她的手,近在咫尺又如何看不明白?
果然是装出来的。
萧约心下一阵疲累,她忽然想着高瑛的后宫什么时候能再多些人,就不必高瑛明明对她心下厌烦,又逼着自己同她演戏。
她累,高瑛也累。
只是现下还得演下去。
萧约软了声音,轻声哄到,好似情人低语,“时候不早了,陛下要开宴么?”
温柔的声音将原本还沉浸在自己胡思乱想当中的高瑛拉了回来,杏眼目若秋波,温温润润地只存下了一个她。
“好......开宴。”高瑛深呼吸了一口气,握紧了萧约的手,一边吩咐,一边打定了主意。
女子又如何,她不照样瞒天过海做了皇帝?
那再喜欢上一个女人,先瞒天过海叫她也喜欢自己,也并非什么大事。
高瑛余光瞥着她与萧约紧扣的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握槊:一种博戏,流行于唐代,历史上的高湛很喜欢玩这个(这皇帝是个癫公,癫到我都不敢在晋江写他做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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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瑛:不出意外的话,朕可以先让她爱上朕,再告诉她朕是个女郎
然后这个愿望不出意外的出意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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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