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瑛跟在萧约身后进的宫苑。
她并非第一次来这,但此前多少带着打量和试探,注意全然是散的。
现下看来,萧约的住处未免有些太素净了。
“欸?卿之前不是养了只狸奴么?怎的没看到?”
高瑛如今的话语多少带着些小心翼翼,不久前才有过一场龃龉,她生怕将人又给惹恼了。
“......既然无用,便由着它去了。许是在哪处地方厮混吧。”
无用?
高瑛被萧约的话给噎了一下,她好像知道萧约是如何猜到她是唆使下毒的始作俑者了。
原本还想着开口缓和缓和二人关系,现下高瑛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萧约仿佛对高瑛的窘境浑然不觉,依旧有礼有节地将她请进室中。
若说着院内还有些许花草装点,入了内,高瑛才更觉这人住的地方和雪洞似的。
她皱眉,“可是掖庭令克扣你了?朕过会儿就——”
“不是。”话还未说完,萧约便出声打断了高瑛。
高瑛止住了声音,等着萧约解释的下文,可谁知却是没有下文,直接熄了声。
她呆站在书案前,手足无措。
萧约显然不打算解释什么,维持着她一贯良好的风仪,将周围布置好,又上了竹蔗水,请高瑛入座。
高瑛悻悻然坐在了书桌前,怯怯地问道:“卿......不坐吗?”
这声带着软气,话一出口就连高瑛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能用这种声音和人说话!
但很快又在心里给自己找好了借口:一定是自己在斛律宣面前装弱势太久了。
对,都是斛律宣的错。
萧约这才抬眼瞧了她一下,“谢陛下厚爱,不必。”
她莲步轻移,来到高瑛身旁,带起一阵清香。
这香杂着花香和皂角气,又不浓郁。好似温汤,将高瑛脸上蒸起一阵热意,红了耳廓。
高瑛愈发手足无措,她忽然不大记得自己来萧约这是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来着?
好在她不记得,自是有人会替她记着。
“陛下不是说带了两篇赋,要请妾身品评?”萧约有些疑惑,这小皇帝今日怎么怪模怪样的?
无怪萧约疑惑,高瑛坐在桌案主位上,身体崩得笔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砚台。
砚台有什么好看的?
“陛下?”
“哦!哦,对!”高瑛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从袖袋中取出那两篇赋,手忙脚乱地展开,“夫人瞧瞧?”
萧约不管她如何怪模怪样,总归还是将这两篇赋接了过来。
高瑛仔细地瞧着她面上的神情,她来之前特地将这两篇赋亲自誊抄了一遍,生怕叫萧约也闻见那粗劣的墨味。
萧约将赋展开,宣纸将高瑛的视线隔绝开来,只露出她的眉眼。
杏眸若秋水,温婉专注。
高瑛目不转睛地盯着,殊不知自己这番模样带了多少痴气。
也不知道是她瞧诗赋更认真些,还是高瑛瞧她更认真些。
她瞧得专注,阖室静谧。
高瑛逐渐不满足于隔着薄薄的宣纸,只能看着她的眉眼。
她轻手轻脚地自案后站起,悄悄绕至萧约身后。
原本沉浸在诗赋中的萧约忽然感觉肩上一沉,霎时间清醒了过来,“陛下?”
她是她的妃妾,照理说这么亲密的动作,高瑛做了也无妨。
“......陛下,现下是白日,不可失礼。”
“哦......抱歉......”高瑛讪讪离了她的肩,转而有些懊恼,她也不知怎的,就想凑上前去。
现在好了,倒更招人恼了。
萧约没理她,继续瞧着手上的诗赋。
高瑛则不断在她和诗赋的之间来回逡巡。
其实江楝、江柳的赋,最起码在她看来都不错,可在萧约眼里,倒瞧不出什么惊艳之色。
过了半柱香时间,萧约将两篇赋看完,搁在了案上。
“这两篇赋,恕妾身不能品评。”
“为何?”高瑛听见萧约说不能品评,有些着急,“你既说自当奉陪,如今又岂能出尔反尔!”
瞧见高瑛有些涨红的脸颊,和面上的急色,不知怎地,萧约居然恍惚间觉得她有些像当年梁国宗室内的姊妹。
大概是这齐国皇帝长得太女相了吧。
萧约一瞬间软了神,难得没有故意刺她,轻声解释道,“这是他们举荐自己的诗赋,此乃国之大事,涉及朝政,妾身不敢品评。”
高瑛下意识就想急声诌她:朕要你评!不准推辞!
话到嘴边,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可是......卿也知道,朕身边,无人可用......”
小皇帝霎时间蔫了吧唧,眼眶带红。
萧约快忍不住被她气笑了,她装什么可怜,无人可用,是指让杨盘和裴敛之死心塌地的为她卖命?
上一次眼眶带红后没多久,可就把她拉到群臣面前挑拨江南降臣和斛律宣的关系。
一肚子坏水!
“陛下,不要为难妾身。”
“朕没有为难你。”高瑛瘪瘪嘴,桃花眼泫然,“你就当这是单纯的诗赋,给朕赏析赏析。”
单纯的诗赋?
江楝的那篇赋就差没大剌剌写着:‘陛下选臣吧,臣会成为陛下最好的刀’了。
谁家诗赋这样写?张汤吗?
罢了罢了。
萧约终是在小皇帝的眼中败下阵来,微微颔首。
“妾身只讲其中典故,其余一切,陛下自行判断。”
“好!”
她果真是装的,眼泪霎时收住,换上那‘天真无邪’的笑容。
高瑛兴冲冲地扯起萧约的衣袖,有些强硬地要她与自己同坐,“你现在就是朕的夫子,朕许你同坐,不许推辞!”
萧约轻叹一口气,她倒是想追究她的失礼,可又觉得如果不快点遂了这小皇帝的愿,她还要在这闹腾许久。
她率先摊开了江柳的《伐薪赋》。
时下骈文诗赋风格多靡丽,浮艳轻佻,萧约的《天阙赋》曾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并不代表萧约真心实意喜欢这篇赋。
“这二人之赋,江柳更胜。”江柳的文风并不靡丽,反倒十分明快。
萧约娓娓道来,从其中用典、描景、又讲到叙事。
高瑛原还被萧约的风仪所吸引,然而不多时,她就真的只关注了萧约所讲之事,再无二心。
高瑛本就聪慧,二人有问有答,倒是一派宁和之相。
直至金乌西斜,李闼进内提醒,高瑛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呆了多久。
“夫人才学,当真叫人倾佩。”高瑛朝萧约行了个学生对夫子的礼节,萧约欲推却,就被高瑛制止住了,“这一礼,夫人当得起。”
萧约还是端得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天色不早,陛下请回吧。”
高瑛心底涌现一阵失落,她试探性地问道,“夫人......若朕还想来听您讲学,可否?”
......自然是不好的。
“陛下有太傅,何须妾身。”这是委婉地拒绝了。
高瑛暗暗咬牙,“就因为朕是皇帝?还是此前那些龃龉?朕可以向你赔罪——”
“陛下。”此时的萧约又恢复到了脆弱而麻木的模样,全然没有为高瑛讲习时的光芒。
这模样叫高瑛被扎得生痛。
“今舆图换稿,关河寥落,王谢空了乌衣巷,五十年兴亡看饱,独愿茕孑一生,放悲声到老。”
......
高瑛宴请江楝、江柳二人,万万没想到,在萧约那得到不错评价的江柳,居然也是个女子。
不同于江楝的偏激与锋利,她更宽和,还长了张娃娃脸。
可偏偏就是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姑娘,笃定地要来日太平盛世,花开叶落,功成必定有她。
大叛逆者,何须锋芒阵阵?
这兄妹二人,一人为变革之臣,一人为治世之臣。
他们注定会在高瑛执政的不同时期熠熠生辉。
如今斛律宣把持朝政,高瑛自然不能明着将他们推到台前,而是叫他们去修书。
只是她没想到,江柳比她想的还要大胆。
“臣闻陛下宫闱内萧夫人,才学卓绝,冠盖江南。”江柳深呼吸,顿首道,“臣求陛下准许臣求师于萧夫人!”
‘萧夫人’三个字一出,高瑛登时感觉自己心跳乱了一拍,脑子也不如往常好使了:“......哦,是么?”
要准许么?
她会答应么?
高瑛竟然一时之间没了主见,半晌答不出半句话来。江柳伏在地上的身姿微微有些颤抖,江楝见状,忙打圆场:“萧夫人乃陛下内闱之人,吾等外臣还是——”
听到‘内闱’一词,高瑛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萧约那日帐中脆弱而麻木的模样,“此事,应当由萧夫人决断。待朕去问了她,再给你答复。”
她还是不甘心,还是心疼她。
江柳又惊又喜:“谢陛下!”
......
竟是又要去见萧约。
踏出殿外,夕阳镀金,彩霞纷飞,太极殿檐角上的朱雀犹如浴火,宫阙万千都付与这场辉明绚烂。
萧约:这齐国皇帝怎么感觉像个小姑娘
高瑛:那必然是因为我就是小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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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舆图换稿,关河寥落,王谢空了乌衣巷,五十年兴亡看饱,独愿茕孑一生,放悲声到老。
这段话改自《桃花扇·哀江南》,原文: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去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到老!
历史上南梁存在也不过五十五年,这里当做这个架空的梁国也五十几年亡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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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