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暗恋 第6章 第六章

方淼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机能在衰退。

呼吸困难，头晕脚软，心脏跳动的频率一天天变慢，有时候一站起来又会立刻坐回去，她不得不减少活动的次数，一天的大半时间都躺在病床上。

顾星星的意外去世给她带来的打击不小，虽然自认为早已对死亡无感，但当看到血淋淋的尸体躺在面前时，她根本控制不住浑身的战栗。

或许就像那句老话说的，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那一个先到来，未知的恐惧像是无底深渊，拉扯着人不断下坠。

幸运的是，她的死亡是已知的。从前方淼觉得自己像个沙漏，从出生便被人翻转过来，剩下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现在她觉得这个比喻不准确，比起沙漏，她更像一个一次性时钟。

靠着电池的微弱动力一圈圈移动，固定的程序，固定的要求，不能奔跑，只能原地旋转，走快或走慢便会被人拨回原位。

电池没电了，她也就不转了。

苏洄来查寝，看着病床上苍白的脸，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只能打破巡房要求，一有时间就往这里跑，尽可能多陪伴方淼一会。

他发现，顾星星去世后，方淼变得更加沉默。不再会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收看综艺节目，也很少和邻床的大妈聊家常，大多数时间只是盯着墙上的挂钟，一眨不眨。

他试图打破沉默：“今天院子里的腊梅开了。”

女人看向他。

苏洄干咳一声：“要不要去看看？”

方淼说：“不用了，闻到味道就好。”

半响，他又说：“蒋飞这几天要回国了，叫大家一起聚聚，要见见吗？”

方淼沉默片刻，轻轻地说：“不了吧。”

到换吊瓶的时间，苏洄亲自挂上药水：“陈叔问我怎么联系不上你，我说我们出去旅游，时间不定。”

方淼似乎有些好奇：“我们去哪旅游的？”

苏洄顿住，认真思考了很久，诚实地说：“我没说。你有想去的吗？”

女人笑了，又看回了墙上的钟：“没有，我开玩笑的。”

“...”

空气又沉默下来。

苏洄不知道说什么，顺手将桌子上的垃圾收拾掉，在他忙碌的时候，方淼难得的主动开了口：

“苏洄，不用经常过来，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多去看看其他更重要的病人。”

不浪费。

他只不过是将事情排了序，优先做着第一顺位。

这么想了，他也这么说了：“不浪费。”

一句话显得很单薄，他想了想，又说：“现在在我这里，你就是最重要的。”

病床上的女人一瞬间有些呆滞，她眼眸微转，自嘲般扯起嘴角：“谢谢，可我会很有压力。”

这不是她自作多情。只是投入的情绪越多，在她死亡的时候，他们受到的冲击会越大。

这样的坏人，她不愿意做。

男人蹙眉，盯着方淼，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为什么？”

方淼不由叹了口气，索性摊开了讲：“因为我们只是高中同学，你没必要浪费这么多感情在我身上。我是个要死的人，我不想我的死亡给人带来任何心理或生理的影响，看到你们只会让我感到烦躁。”

她语调升高，自暴自弃地说：“你们现在的关心，对我来讲是负担，是累赘，是包袱！我很烦，烦到恨不得现在就死，好过每天接受你们怜悯的目光和所谓的惋惜。”

所以赶紧走，别再管她了。

她侧过脸，努力地眨着眼，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苏洄静静站着，很久没有说话。僵持的氛围惊到了隔壁床的老太太，她默默地走下床，走之前带上了房门。窗外下起了雨，杂乱的拍打在窗户上，又响又沉。

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就在方淼以为对方会生气的和她对峙，亦或失望的甩手离开时时，男人却突然开口：“方淼，你在害怕。”

她一怔，不由握紧了拳。

苏洄继续说：“你在害怕，害怕死亡，害怕离开这个世界，害怕成为我们的包袱。”

“我没有...”

苏洄没有停下：“羁绊越深，彼此的影响会越大，顾星星的死让你产生了痛苦的情绪，你开始不忍心离开，也开始担心我们的状态，死亡可以让死者解脱，但会让生者悲伤。你害怕自己的死成为别人的累赘，让别人徒增折磨。”

眼泪憋不住了，像泉水般涌出，方淼死死咬住下唇，控制住不让自己出声。

房间内很安静，一时间，只有方淼因为忍耐而断断续续的泣声。几秒后，苏洄走上前，轻轻地按上她的肩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从未觉得你是累赘。”

他半蹲在床边，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方淼，“没有人能避免死亡，也没有人能阻止死亡，我会遗憾无法亲手治好你，我会后悔自己的医术不精，但我从没后悔认识你这个朋友，更从没后悔照顾你。”

“我也好，林依也好，顾星星也好，都只是想让你活得更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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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淼不是没有怨恨过上天，不是没有讨厌过父亲。如果不是上天开了这个玩笑，让她父亲给了她这个遗传基因，或许她能像个正常的小孩一样好好活着，而不是像个被遗弃的小孩，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她也想过自杀。

青春期的好几次深夜，她总是躲在被窝里以泪洗面。高昂的医药费足以压垮一个单身的母亲，生理性痛苦也让她饱受药物和治疗的折磨。在目睹了母亲拿着医院回执单躲在走廊背着她放声痛哭时，她想，要不就这样吧。

她不想当这个累赘了。

但淋雨后的那个清晨，当她睁开眼，看到苏洄熬了一夜趴在床边，眼底全是乌青却紧紧抓着她手腕；看到林依和蒋飞一有空就跑到病房，想要把班级里发生的好玩的事全部告诉她；看到顾星星拿着她随口一提好吃的汤包，一大早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已长出细纹的妈妈拿着手机，骄傲的告诉她奶茶店生意做起来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

她突然不想死了。

如果她死了，这些人是不是会更难过？

她不希望他们难过。

而现在，当距离死亡这么近，她不得不死的时候，她又想像当年那样逃避。

但这次，有人拍着方淼肩膀，告诉方淼：他们想让她快乐。

遍布在心间的荆棘终于被撕开，困扰她这么久的心结像是被一刀斩断。

方淼逐渐平复了情绪，看向男人，发自内心的说了句：“谢谢。”

盯着苏洄那双漆黑的眼睛，方淼又说：“苏洄，你是一个好医生。”

他一愣，显然有些意外，白皙的脸上出现了份茫然，像是回应，又像是喃喃自语：“是嘛...”

“对，”方淼笑了笑，肯定道，“你说你当医生的初心是救人，不是做到了吗？”

你又一次拯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