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宅,一室静谧。
“太太,”露西放下托盘,撒了桂花的牛奶在骨瓷碗里微漾,“阿舟说下了值就回来。”
纪何慧珊掩嘴轻咳一声,自从下午接到电话,再看了晚间新闻,胸口这股气就没压下去过。纪鸣舟应得爽快,敢回家,说明这次救火里,他没受伤。
“露西,不知是不是我年纪大了,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慌气闷。”
纪家往上数十代都是文官、商人,纪何慧珊生了个文武双全的儿子,还以为祖坟冒青烟。哪成想是祖宗气的冒烟。这算是万幸,抑或可惜呢?
“悠悠慈母心,阿舟係孝顺仔,天生有福,所得祖上福荫更盛。”露西起身关窗,入了夜,山上气温骤降。远处山脉有朦胧雾气萦绕,如烟一般。
纪鸣舟进门时,纪何慧珊刚喝完这碗桂花牛奶。他一看就明了,“妈,最近睡得不好?”
年轻挺拔的男人,穿了件牛仔外套,纪何慧珊瞧见衣摆下沿的刺绣签名,是纪芸珍当年在意大利结婚筹备婚纱时,请老匠人一针一线手工订制,送给弟弟的伴手礼。
纪芸萱听见熄引擎声就噔噔跑了过来,自从入读寄宿中学,大姐二哥又搬了出去,平时很难见上一面。
少女刚进门,纪鸣舟正聆听母亲教导。神情谦逊仔细,却朝妹妹眨了眨眼。
纪何慧珊全神贯注念叨儿子,没瞧见纪芸萱,捋捋胸口浮气,“阿舟,你觉得我刚才的话有无道理?”
纪鸣舟嘴唇一动,以口型无声说着:妈咪不是逼迫你,而是岁月不等人。你等得起,我和你阿爷呢?
纪何慧珊:“妈咪不是逼迫你,而是岁月不等人。你等得起,我和你阿爷呢?”
纪鸣舟佯作仍在听训,又以口型对纪芸萱说:人不结婚,就冇羁绊。火里来去也没个牵挂,唉!认真百厌*!(粤语,调皮的孩子)
“人不结婚,就冇羁绊。火里来去也没个牵挂,唉!认真百厌!”
母子连心,完全一字不差,纪芸萱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场。少女跑得快,如同一枚发射的鱼雷,撞进纪鸣舟怀里。
巨大冲劲让纪鸣舟往后靠,红木桌上的景泰蓝花樽摇了摇,里面的纱织小姐也跟着摇曳几下花瓣。这个品种的绣球特色是花簇拥在一起,形成一颗粉红色的花球,在英国切尔西花展拿了大奖。
纪鸣舟欲伸手去摘,被纪芸萱拽住,“No!No!No!这是妈咪的心头爱。”
“哼!他每次回来,唔知要摧毁多少我辛苦栽培的花。”
“英国人给绣球花取名Endless Summer——无尽夏,延绵不绝,越摘越有嘛。”纪鸣舟看着那白色花瓣镶了一圈红边,像极某人倔强又红了的脸,充满旺盛的生命力。难怪文学里常把女人比作花,珍若拱璧。欢喜的涟漪一点点蔓延至心里,他突然多了些好奇,想了解她是谁,是一个怎样的人。
纪芸萱这厢正兴奋着,从小坐惯二哥肩头开飞机,高兴起来,半边身量又朝纪鸣舟压去。
对方一声微不可查的冷嘶,引得纪何慧珊担心地盯他看了许久,来自母亲天然对孩子的敏锐,一寸寸逡巡,力量沉沉。尽管儿子回以她温柔的笑容。
他当然知道露西为何今晚特意电话他回家看看:裕民大厦起火上了晚间新闻,亦或是他出任务那一刻,就有人给纪太太通风报信了。
天平一头是他选择的职业,另一头是慈母的牵挂,纪鸣舟从不躲避。心灵上被锤炼得多了,渐渐也就适应了。
“萱萱,多大了,还这么贴实你二哥。”
“无妨,纪三小姐富贵有余,再吃胖60斤也OK!”
“二哥!”纪芸萱跳起来捂他的嘴,少女的体重会被言灵诅咒的。
“说不定你嫂子也会吃醋哦。”纪何慧珊状似无意,眉梢轻轻一动。
嫂子?纪鸣萱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诶诶诶?纪鸣舟你拍拖了?几时的事?她竟然不知道!
纪鸣舟也愣了一下,瞥见母亲眸底一闪而过的黠意,弯起唇角缓缓道:“确实有可能。”那双深邃的眼睛朝纪芸萱望过来,眼眸沉沉,隐约多情。
有可能有嫂子?还是有可能吃醋?纪芸萱眼巴巴追着他的目光,请快快跟她分享秘密!
纪何慧珊和露西对视一眼,怅然叹了口气,看来目前是没希望了。她一表人才的儿子,怎么会单身至今呢?
纪芸萱被纪鸣舟轻松举过头顶,作势要抛出窗外,少女呜哩哇啦地向母亲求救,有孩子般纯质无瑕的美好。安静的家里久违地热络起来,纪何慧珊忽然扶额:不会吧?将来纪鸣舟谈恋爱,蛮力小子不会随便把姑娘像沙包一样抱起来吧?
或许晓得要待钟意的人好,可他从来都不知道怎么追求自己钟意的女仔。纪何慧珊摇摇头,倘若问他“风花雪月”和“怜香惜玉”算什么?对于这个感情小白来说,只能算成语吧!
*** ***
“好了好了,别闹了。”
等露西取来一个手掌大小的小叶紫檀匣子,纪芸萱认得是嫲嫲以前的嫁妆,盒盖镶嵌《茶花斑鸠图》,红茶花与斑鸠,寓意着欣欣向荣、祝福声声人长久。
纪何慧珊拢了拢披肩,打开匣子,绒锦上放着一块平安无事牌和一枚翡翠平安扣。
“阿珍结婚时,选了巴罗达珍珠项链做嫁妆,这两块你们兄妹自己挑。”纪何慧珊看向纪鸣舟,懂她的意思吧?首饰收藏只会蒙尘,送给人意义就不同了。
“我要这个......”纪芸萱话没说完,方形那块平安无事牌被纪鸣舟拣走。
从小老幺得了所有人的宠,纪鸣舟更是处处让着妹妹。纪芸萱倒是不在意哥哥跟自己争东西,她纯粹太好奇了,这次怎么突然先挑了?她原本也打算把平安无事牌留给哥哥。她真的有嫂子了吗?
纪鸣舟何等了解幺妹,不给她任何提问机会,先发制人:“最近考试成绩如何?”
What?!纪芸萱偏了偏脑袋,她幻听了吗?纪鸣舟被大家姐上身了吗?
“会考难度不高,你认真对待,厚积薄发,成绩就会回报你。”
“二哥?你真是我二哥吗?”
“看过《碌蔗周报》吗?”
“哈?当然看啊!”
“那这张送你。俾心机(*粤语,用心),好好温书。”
纪芸萱手里多了份《碌蔗周报》,还用牛皮纸信封郑重其事装起来?到底是有多爱惜?
“亲情提示:《碗净福至:女屠夫与卤猪耳的三世今生》,请勿在睡前或饭后阅读。”
纪芸萱大为震撼,更迷惑了:诶......什么时候纪鸣舟也看起八卦报纸了?
*** ***
翌日午后,消防处职员宿舍,梁吉手里同样被塞了一份《碌蔗》报纸。
消防处职员在值期间不能离队,每日除了例行质素锻炼、器械检查,时不时去各辖区交流学习。自由时间里,可以打排球、看电视、跳舞联谊......只要不违反纪律的兴趣爱好均可。
八卦报纸嘛......极少见,更让梁吉不可置信的是:“什么?头儿,你说以后你全包了?”
高级消防队长纪鸣舟能力卓越,英勇痞帅,何时迷上了八卦小报?
抖开报纸,本期头条加粗黑体:【金装追女仔特辑】
“这还睇不明?”同宿舍的李皓伦嗤嗤笑:“是孔雀开屏的趋势啊。”
“下个月联谊舞会几号举行?”纪鸣舟问。
梁吉欣喜:“头儿,你终于肯参加舞会了?”
纪鸣舟眸底似有浅淡笑意:“没错,我要约她。”
哈???
约?约什么?
老大到底在说什么啊?梁吉摸后脑勺,他听不懂。
纪鸣舟闻言弯了下唇角,在穿衣镜旁整理仪容。仅凭外貌的话,确实够资本当个纨绔贵公子。
梁吉更好奇了,发现纪鸣舟今日没穿队服,难得见他穿常服,抓住李皓伦刨根问底,“到底是什么啊?”
“......我怀疑队长有喜欢的目标了。一看就是身陷热恋单相思中的模样。”
梁吉哈哈大笑,在他肩膀上捶一拳头,“别讲笑啦!还没喝酒呢!”他见过不少女仔给纪鸣舟递信送礼送爱心便当,统统被美艳端方的高岭之花冷冰冰地拒绝了。
李皓伦静静睨他,你傻懵懵当然看不出来。梁吉对上他的目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愚人节早过了,这他娘的没开玩笑?真定假呀?
哇靠!小神童捂嘴,活像是听到了个鬼故事。
“纪队,”有人敲门,“午饭前有位叫Hare Rise的女士打电话来给你留言,说今日下午有工作要做,恐怕要取消行程。”
Hare Rise,hare和hair同音,hair rise=头发竖起来那位。纪鸣舟点点头,他知道了。
*** ***
反正休假已定,纪鸣舟心情很好,索性给自己放风。
驾机车兜风路过鲜花店,忽然间眼前闪过一个影子——那纤秀柔软的刘海,被风吹起来,细细碎碎的……仿佛被只蚂蚁踩到一根神经,心尖一点点酸软,他嘴角不自觉地就牵了牵,停下来买了束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见一个人就要买花?或许心花怒放,亦或需要寄情。
买下花的那一刻,他踩实油门,不知不觉来到了弥敦道。
弥敦道,以纪念扩建该路的港督弥敦爵士而命名。南至梳士巴利道,北接长沙湾道,全长约3.6公里,几乎贯穿整个九龙中心地区。
沿着弥敦道可以从旺角一直走到尖沙咀,林荫大道两旁曾经种满大树,因阻碍双层巴士行走而被锯去大部份树木,只剩下九龙公园一小段仍然留有当年种下的大树。
一道熟悉的身影让他徜徉的思路戛然而止:今天她穿了一条裙子,裙裾长长,露出一点银色的鞋尖。一走动,珍珠耳环也闪着辉光。
他头一回见她穿这么淑女的连衣裙,这就是她说的工作吗?盛装打扮?笑吟吟地同男人微笑致意,笑容优雅,然后上了一辆轿车?
弥敦道、弥敦道......谐音更似“没等到”,是讽刺?还是巧合?
方才所见一幕怎么也挥之不去,摩托引擎转至最大功率,近于爆表。
纪鸣舟收起表情,耳边风声与他竞速,飞驰过熙熙攘攘的弥敦道。
【不是彩蛋的彩蛋】
2008年,港城出了首流行粤曲《弥敦道》,歌词:“多少往事甜在心头,夜雨触发这景致,令我忧愁,望见她的身影已无法占有,我未有想过绝望看她走。”
时年42岁的纪鸣舟很喜欢,每次K歌必点,且声情并茂,荡气回肠......贝静纯忍不住猜想纪先生到底经历过什么(⊙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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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弥敦道(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