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个安稳年,正事就要忙起来。许月落是与唐星沈一同去见秦瑞的,路上下了雨,他们二人都骑了马,未曾带蓑衣,幸而雨不大,落在人脸上绵绵的,许月落踌躇了半路,还是问道,“阿沈,你见过我母亲了?”
星沈懵了下,随即想起那日的半盏茶水,她挑起半边眉,笑道,“见过了,你母亲真是我见过最仪态万方的女子。”
许月落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他苦笑道,“阿沈,对不住,如若我母亲有冒犯你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道歉,咽不下气之处你便尽数撒在我身上,想如何对我都可以。”
星沈听他说完,神色好笑又带着无奈,“殿下,你待我如挚友家人,我怎会计较这点事,况且长公主真无恶意,我什么时候是那种委屈自己的人了。”
许月落听得清星沈说的每一个字,进了一片树林,雨声渐大起来,他咽下心中神思,喊道,“雨大了,我们快些。”
星沈没有应他,只有扬起的马鞭劈开一片水汽,少女的马冲到了他前头,回首时高束的墨发扬起,额前碎发被风吹动复又粘在颊边,少女眉眼俱弯,明眸灵动流光,鲜亮笑意破开雾气,朱唇被雨沾湿,愈发漫出几分浓墨重彩的艳色。
这一回眸,许月落此生难忘。
秦瑞被关了太久,头顶的石板被掀开时,骤然的光亮让他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片刻后,他用手掌遮着光,勉强抬头看清了眼前的人。
“嗬嗬,”秦瑞急促地笑了两声,又引起一串狼狈的咳声,待气息稍稳才疲弱道,“世子殿下,你还活着呢?”
星沈面目本就隐在暗中,闻言神色愈发冷峻,许月落却没大在意,“我当然好好活着,倒是那给你传毒之人,尸首异处。”
“秦大人,我想知道你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许月落开门见山,秦瑞却偏过了头,沉重的锁链顺着动作哗啦移开,他大张着腿靠在墙壁上,眼中满是兴味,“许世子,你囚了我三年,到头来还是要从我口中探知信息吗?”
“秦大人,永远背负秘密就意味着永远不得安宁,你选的人一定想知道你的秘密,却不一定非要你活着。”
“如果我告诉殿下,我就能活下去吗?”
秦瑞语气松散,仿佛逗弄玩笑,许月落勾唇,目光缓缓倾下去,“我可以让你活不过今日。”
星沈本来默默立着,察觉到上方有异动,她凝心听了一阵,判断出大约的人马,与许月落对了个眼神,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地牢只剩下许月落和秦瑞两人,秦瑞形容憔悴,头发花白,面部轮廓凹下去,稀松苍老的肉皮糊在骨头上,扯动起来做表情时显得格外可怖,他狰狞笑道,“殿下,你那位姑娘能撑多久?”
“秦瑞,”地牢本就阴冷,唐星沈的离开像是打开了许月落的某种禁锢,他姿态慵懒的抱臂倚在墙边,目光细致的仿若在打量一头即将被拆骨解肉的畜牲,那种极致的淡漠让秦瑞心惊肉跳,他毫不怀疑瞬息之间就会有一把利刃穿透自己的喉咙。
“明则研究军械你参与,明则养叛军你清楚,你知道他这么多的秘密,他再信任你也胜不过信任一个死人,可他一定要你活着,你不肯吐露的事定然与大宣国运相关,甚至牵连到皇家秘辛,我记得秦大人有位义父,正是先帝身边最红的内侍,秦大人所知应该就是他告诉你的,让我来猜猜,到底是什么呢?”
秦瑞借着缝隙里的一点光看清了许月落脸上的劣意,他惊得瞳孔一缩,仿佛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秦大人,明则坚持了这么多年,对这个秘密一定势在必得,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你落在了我的手里,今日你死了,不知明则还信不信你,你尚在狱中的儿子又是否安全,你们秦氏一脉的命运又能否逃脱厄运?”
“殿下好狠辣的手段。”秦瑞咬牙切齿道。
“你与虎谋皮,如今遭虎反噬,与我何干?”许月落好笑道,他蹲下身,雪白的剑刃被推进秦瑞心口时,他听见对方挣扎问,“明则不信我,你有多信她?”
许月落利落地抽出剑,血立刻顺着剑刃的方向喷出来,零星的沾上了他的袍袖衣摆,许月落有些厌恶,又有些不屑地望向秦瑞难以瞑目的尸体。
棋子与袍泽,怎可同年而校。
许月落踏出地牢,迎面撞上唐星沈将一个精壮男人攒到他脚下,身子砸在地上溅起一滩泥水,他下意识避开,又钻进人群把小姑娘捞出来放在屋檐下,“我来。”
唐星沈失神望着许月落袍袖上的血色,心中竟有些发堵,雨大的像瓢泼,很快将素色的衣物浸透,污血顺着水流的纹路仿佛融进了绢布里,刀光剑影都不及那一抹殷红扎眼。
许月落且战且退,院子里剩下的杀手很快被赶来的暗卫包围,许月落便收了剑走到星沈身边,他偏眸正要说话,却发觉星沈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阿沈?”许月落轻唤了一句。
星沈从神游中惊醒,蹙眉道,“殿下,天气凉,我们赶快回去换身衣服吧。”
许月落将星沈的情绪尽收眼底,他眸色深沉地应了句好。
回到城中,换了干净衣裳出来,许月落和唐星沈就被王伯一人塞了一碗姜汤,慈爱的眼神紧紧盯着碗,星沈再不喜欢也捏着鼻子灌了下去,王伯乐呵呵收走了碗,厅堂里一时只剩下许唐二人,许月落又倒了杯热茶推给星沈,星沈艰难地接过来,许月落被她为难的动作逗笑,温声道,“给你捂手用的。”
星沈的眼睛立时亮起来,圆圆的眼睛乖乖盯着许月落,许月落刻意的又穿了一身白衣,他抬起茶盏遮住半张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阿沈,我今日所为,可是惹你生厌了?”
星沈愣住,她眨眨眼,脑子使劲转了几个弯才明白过来许月落的意思,眼眸瞬间蒙上一层雾,她垂首扣着指尖的白瓷,缓缓摇了摇头,许月落一直没有说话,她才闷闷道,“是因为我害怕。”
许月落狠狠一怔,不久前关于恐惧的讨论不经思考就填满了他的思绪,星沈此刻这句害怕意味着什么,许月落再清楚不过,他感觉心口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随即就被温热的水流渐渐包裹,那些细微的刺痛和酸涩头也不回地远去,只剩下说不出口的畅意。
唐星沈抬起了眼睛,那双眸子清澈的像被水洗过一样,此刻结结实实只倒映着一个他,唐星沈或许不知他的隐忧,但却毫不掩饰她的在意,这种在意高于一切,让他无需隐忧。
唐星沈离开世子府后站在街头岔路口难得有些犹豫,柳愿思出狱已有一段时日,按理来讲她应前去探望,只是他们二人关系实在微妙。星沈犹豫一瞬,还是掉转马头到了柳府,还未曾靠近柳府大厅,星沈迎面撞上了安宴,他一见星沈面色便有些慌乱,眼神没克制住往左后方瞟去,星沈顺着望过去,亭阁里正坐着一对年轻男女,男子清俊出尘,女子满身书卷气,优雅脱俗,二人不知聊些什么,神色却都很放松。
星沈示意安宴不用上前打扰,她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转身离开时胸口仿若卸下一块重担,她笑着对安宴道,“不必告知我来过。”
安宴讷讷应了,谁料星沈还是在街口遇见了方才柳府那位美人,杜小姐的马车就停在她面前,邀约她去城中新开的筱月楼坐坐,星沈深知该来的总会来,干脆应了。
筱月楼处处透着书卷香味儿,环境也十分清雅,往来顾客不少,却无人大声喧闹,大家只在自己位置上品茗阅览,偶尔小声交流一二,若有友人相谈,就会起身步往二楼雅阁,星沈此刻便身在二楼一间临窗的雅阁。
杜小姐正在亲手泡茶,星沈便只安静看着,接过对方递来的第一杯茶时,杜小姐开了口,“唐姑娘,我为过去所为向你致歉。”
星沈动作一僵,将茶盏凑到鼻尖轻嗅了下,叹道,“好香的茶,”叹完,她抬眸望向对面的姑娘,神情温和,“杜姑娘,往事已矣,我都忘记了。”
杜若姝浅浅一笑,有若煦风拂面,“唐姑娘大气落拓,若姝自愧不如,今日请姑娘前来,不过有一些话藏在心中无解,偌大金陵,一时竟找不出能为若姝解惑之人,唯有姑娘,若姝愿意相信。“
星沈笑了笑,“既然你这样信得过我,不妨唤我星沈,我可唤你若姝?“
“当然。“
“星沈,我过去年幼无礼,仗着出身轻视于你,后来跟着老师多读了几年书,方知昔日的自己是如何浅薄无知,我曾私下看过你的策论,这些年也忍不住将目光凝在你身上,你比我强太多,当年的科考名次是我才不配位。“
“若姝,科考评卷是公平的,我亦心服,你入翰林,我入校营,我们各有所求,又都得偿所愿,这便是最好的结局,至于过去的事,我们都已长大,何必太苛责曾经。“
杜若姝细细打量着唐星沈,她知道,星沈所言非假,她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往事。
“好。“杜若姝应了一声,将耳边鬓发捋到耳后,话未出口,脸已涨红了大半,她敛眉垂目只敢盯着足下一小块地方,咬咬牙问道,”星沈,你可曾心悦过柳愿思?“
唐星沈据实以告,“不曾。”
房中一时静下来,杜若姝起身走到窗边,她抬手打开窗棂,风快要将她的话吹散,“我初见他便是满身意气的状元郎骑马绕金陵,红袍猎猎,灼眼如旭日初升,满城女子都抛绢花给他,我瞧见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一向高傲的心思都静了。那一眼,我就知道,我想这辈子都同这个人纠缠在一块。“
”若姝,我与柳大人婚约已解,此后嫁娶,各不相干。“星沈的意思已经够明确,杜若姝却苦涩地笑了声。
”星沈,是你这样觉得,他却并非这样觉得,他口口声声此生已许,“杜若姝回过身来,眉眼间愁绪如水波,”那人便是你。“
星沈神色复杂,既意外柳愿思的执拗,又无奈杜若姝的困局,杜若姝却没叫她为难,“星沈,我并非怨你,只是不知如何胜过你,更不知如何在他眼中占据一席之地。“
“若姝,你是很好的女子,不需要去胜过谁,感情向来论不了输赢,你…”
“星沈,”杜若姝无意为难她,温柔笑道,“谢谢你,我只是这些话压在心中太久,想说出来罢了,硬要爱他是我的事,如今得知你无意于他,我就更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往后的日子里,我会遵从自己的心,陪在他身边,努力尝试让他也爱我,不留悔憾。”
面前女子无悔无憾的坚定模样令星沈动容,她自认对柳愿思比不上杜若姝半分用心,唯愿柳愿思早放执念,安然此生。
星沈出了筱月楼便往西狩台的方向去,左羽林卫就驻扎在那儿,她今日心思不在周围,不然不会发现不了自出雅阁便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这实在是巧合,许月落今日约了人在此谈事,无意间知晓星沈就在隔壁,那位杜姑娘站在窗边说话时总有几个字随风飘过来,许月落心智清明,稍一转弯就明白隔壁在说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起身关了窗,坐在许月落对面的,赫然是当朝大监,顺辉。
他坐在许月落面前时姿态轻松,非但没有一点谄媚之色,反而依稀瞧出点矜贵公子的模样,“殿下,你所问之事,我知悉不多,只知道一个地方,太白山,当今陛下从不在太白山修建道观,却每年都要在宫中秘密遥拜几次。“
“霄乐,十数年间我已问过你数遍,你还是不愿离开吗?“
“言聿,我身虽残缺,志却不死,总归世间还有你替我记得名姓,我便能无后顾之忧,置仇人于死地。“
“霄乐…”
“殿下,我苟活太久了,有些孤寂。”
许月落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无奈地看故人离去。
西狩台,星沈抱臂倚坐在演武台边上看众兄弟高高兴兴拆辎重,她眼底有笑意,却不深重,更多时候长睫垂着遮住眸中神色,魏衍站在远处看了好几眼,起身朝她走去。
星沈察觉到他来,微微挪了挪悬在演武台外那条腿,由侧对变为正对,“魏大哥。”
“统领,有心事。”
星沈笑了笑,没应声,魏衍于是在她身边坐下来,“统领,这些辎重,就是把半个左羽林卫卖了也换不回来吧?”
“户部那些狗东西,这些年不知私底下克扣了羽林卫多少,我不过是将这笔账补齐,这本就是羽林卫应得的。”唐星沈对上魏衍的眼睛,“但是,魏大哥,我绝不会因此辖制你们的选择,更不会用大家的性命达成暗中的交易,从我接过那面军旗开始,我所为一切,只为了捍卫左羽林卫的尊严。”
“统领…”
“你做什么?”
星沈眼疾手快拽住魏衍的胳膊,不让他继续往下跪,魏衍眼眶通红,却还是被星沈生扯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有几分哽咽,“统领,我知道你不喜人跪,但这是我心甘情愿,不为尊卑之分,只为心中信仰。乱世之中,总有人看得清些,我们跟着你,是相信你,亦是需要一个统领,左羽林卫上下一体,这就是我们的选择。你才是左羽林卫真正的军旗。”
星沈握在魏衍手臂上的五指收紧,坚稳的语气里带着动容,“魏大哥,我所求的盛世清平,是天下人再不必做权力下的蝼蚁,不必在王权的更迭里一遍遍重蹈覆辙,我要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没有一家一姓可以独霸它。”
魏衍没说话,算起来,这是唐星沈第一次同他谈起心中志向,年轻的将军目光澄澈,眸底映射出山一样的坚稳,海一般的辽阔,令魏衍肃然起敬。
也是这一刻起,他彻底摒弃了眼前这个姑娘同他之间年纪,阅历,家境上的一切差距,实力可以碾平一切,她是应当站在羽林卫前面的人物。
“但不论今后如何行事,”星沈承诺道,“我将始终以左羽林卫为束缚。”
魏衍笑起来,他不常笑,以至于这种生疏看上去有点勉为其难,星沈却由衷觉得温暖,魏衍这才问道,“统领,你哪来那么多钱?”
“从山上挖了些名贵药材来卖,还开了个铺子,放心吧。”星沈拍了拍手站起来,“我前两日发下去的阵法图,今日就来演练一番。”
魏衍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眼眶因动容而彻红,也诱出更深沉的决心,有人可以腰缠万贯,却放弃簪花佩玉,施朱傅粉,笑餐风,安露宿,她会带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力量,勇气和尊严。
星沈为了推演最新的阵法耗到大半夜,解散后她找到魏衍嘱咐道,“这阵法已经初成,接下来就是要他们熟悉兵器的排列分布,配合行军速度,我接下来两日有事,你带他们练,不可懈怠。”
魏衍点点头,他素来不多问,只做事。
星沈如今就住在之前许月落带她去过的那个小院子中,地方稍偏一点,胜在清净,院中也有直通世子府的密道,很是方便。
她洗漱过后难得没有看医书,而是从床下拖出个小木匣,取出其中似银非银的软料,她按照记忆中的尺寸比对了一下,觉得应该差不了多少,遂用力在衣摆处刺了一轮小小的明月。这也就是她了,寻常人的刀剑在这玄炔丝上连道划痕都留不下。
第二日,星沈早早起来梳洗,她柜中衣物都是从徽州带回来的,那时特意嘱咐张叔替她裁了套隆重些的绛色衣裙,裙摆用银线勾了云纹,腰封折角处绣了枝木棉,巧结丝绦,女子腰肢纤细柔韧,勾勒出十分潇洒。
她端坐镜前,望着匣中的两枝簪,最后簪上了金丝缠玉那枚。
她说的事,便是许月落的加冠礼。
成人之者,将责成人之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
三加之礼即成,君子早立身。
星沈落在人群里,目光遥望向高台上的少年,他的骨肉飞速地丰满壮大起来,宽袍广袖盛下天地浩渺,长风沧海。他的轮廓越发深刻明晰,眉眼交织神性的悲悯与人性的不屈,他的肩脊宽阔挺拔,似烈野白杨,与明月长终。
今日万里无云,晓风和畅,她眼中生光,青年身后生翼。
星沈难得饮酒,有人落座在她身旁,提醒道,“这可不是梅子酒,多饮伤身。”
“今日欢喜,但醉无妨。”
顾劼只好陪她饮,又出于不知什么心理解释道,“那位是平宁郡主,她父亲是神策军的主帅,也是许国公的挚友,今日为言聿加冠的是墨承筠,天下大儒,曾经教过言聿读书,也是平宁郡主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