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内,陈延安正静坐在庭院中的斑驳树影下。
那双布满沧桑的手,此时一手掐诀,另一手握着一枚传音符。
传音符品阶不凡,是由柳枝沾着朱砂,颇为用心细画而成的。
对应的另一枚,被他掖在王霖曦随身携带的布包深处。
听尘阁茶室里,新晋实习生王霖曦愣了十余秒,而后看向马甲被扒的“纪前辈”。
“神、神仙?”
纪明秋差点把手中白瓷茶盏捏碎,他目光微含寒意,对季听弈说道:“你如果管不好你的嘴,我可以帮你封上。”
季听弈不理他话里的不快,只道:“你要说的都说完了?”
纪明秋冷漠道:“嗯。”
季听弈从软塌上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
他问:“你今天进来时,没觉得店里有什么奇怪吗?”
纪明秋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季听弈微微沉思,而后抬手对纪明秋道:“跟我来。”
王霖曦看着起身的两人,也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我、我呢?”
季听弈停在门口回过头,觉得王霖曦这小孩,好像看起来不太聪明。
继而,他道朝王霖曦道:“包放这,人过来。”
王霖曦连忙走到门口,季听弈领着他站在走廊上,指着另一扇紧闭的房门对他道:“那是杂物间,拿上扫把抹布,跟我们一起来。”
“好嘞!”王霖曦屁颠屁颠跑去杂物间,拿了清理工具出来。
他出来时,季听弈和纪明秋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小门,正在那里等他。
两人见王霖曦跟来,推开小门走入房间。
这是一间非常普通的仓库,堆满了还没有画上符箓的黄宣,和成箱的八卦图纸。
王霖曦随两人走到货架最深处,又看见了一扇隐藏的小门。
这扇小门上,写着玄色的怪异文字,像是某种少见的阵法。
季听弈突然被人硬塞了个徒弟,还有点不适应,可他还是十分尽职,对王霖曦道:“这是锁灵阵……你要拍照做笔记吗?”
王霖曦被问懵了,回道:“拍照?”
季听弈:“我又没有纸质教材给你,难不成你还想让我给你单独再画一遍。”
纪明秋看了身边的季听弈一眼,他倒是觉得,季听弈有点过于实在了。
毕竟陈延安让季听弈带王霖曦半年,又没有规定,要带到什么地步。
他好吃好喝养王霖曦半年,之后把人原封不动还给白云观,也不是不行。
不过,按季听弈现在的举动来看,他好像是真的想教王霖曦些东西。
王霖曦掏出自己的山寨手机,对着门上的锁灵阵“啪叽啪叽”拍了几张,然后憨憨地冲两人道:“好了。”
季听弈一边推门入内,一边说道:“这个阵法一般用于困住普通的鬼魂,或者用于封锁风水中的气眼。”
王霖曦跟在最末,将季听弈的话一字不落记在手机备忘录里。
门后是一个向下的塔状空间,铁质的悬空楼梯顺着边缘,一直延伸到下方的黑暗中。
纪明秋见王霖曦低头打字,提醒道:“看着台阶。”
王霖曦抬起头,向下看了看。
整个房间就像一口直径颇宽的深井一般,纵深数丈,看不清底部。
墙壁上的老旧灯泡,只能堪堪照亮台阶边缘,视线中十分幽暗。
王霖曦实在没想到,在人声喧闹的后海小巷里,会有这样一个地下空间。
他收起脸上的惊讶,跟着两位前辈高人稳步走下台阶。
深井最底处,一扇朱红色的木门,此时虚掩着,露出一条漆黑的缝隙。
季听弈远远看着那扇被打开的门,神情自若,没露出异色。
倒是纪明秋愣了一瞬,他抬手拉住季听弈的胳膊,提醒道:“有人来过。”
季听弈嘴上淡然:“嗯,来人还顺手毁了我的心血禁制。”
纪明秋皱眉:“你说什么!?”
季听弈耸耸肩:“走吧,进去看看。”
几人走到门口,季听弈扶上门把,缓缓推开了门。
门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有翻动的痕迹。
房间正中的法坛上,香烛被尽数打翻,东倒西歪地倒在各处,红绳几处被烧断,混乱地缠在一起。
原本法坛两侧插着雪梅断枝的花瓶,此时只剩碎片,与水一同飞溅在地上,溅出足足半间屋子的距离,可见来人相当粗暴。
季听弈抬脚走进房间,来到法坛一侧的角落里,将看似随意摆放的木箫拿在手中。
随后,他看着自己的法坛,调侃道:“哈士奇也就这破坏力了吧?”
纪明秋环顾四周,安慰他:“至少你最喜欢的宋代官窑花瓶没被砸。”
季听弈点头:“嗯,我也觉得这人挺不识货。”
除去房间内的混乱,更引人注目的,是季听弈原本精心画制的禁制法阵,被人用灵力抹去了一块边角。
纪明秋跟着季听弈走到法坛前,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心血被毁,滋味如何?”
季听弈心间还残留着一点余痛,他双手插兜:“也就那样。”
纪明秋重新看向季听弈身上的诸多伤口,一时没有说话。
季听弈用手蹭了蹭一旁架子上被弄撒的蜡油,朝站在门口一脸震惊的王霖曦招了招手。
王霖曦反应过来,知道季听弈为什么会让他先去拿扫把抹布了。
他小心越过地上的东西,走到季听弈身前,问道:“季前辈,店里……遭贼了?”
季听弈面露忧色,语重心长:“这是咱们店,面临的一个重大难关。”
王霖曦立正站好:“您说。”
“看来,咱们这是被不明势力盯上了,虽然你才刚来,但我们也要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王霖曦一脸认真,等着季听弈接下来的话。
季听弈一本正经:“首先,你得先帮我,把这收拾了。”
王霖曦站得板整:“是!”
一旁的纪明秋:“……”
真不想跟脑残共处一室。
不久后,王霖曦捡完地上的花瓶瓷片,开始吭吭哧哧地墩地。
门外,纪明秋与季听弈靠在铁质台阶的扶手上,活像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黄世仁。
纪明秋面色低沉地想了半天,还是道:“这事我得报给蓬莱。”
季听弈慢条斯理:“你个小奸细。”
纪明秋:“还好你一直把你师父的灵气带在身上,没真的封在这里。”
季听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在他的体内,属于另一人的庞大灵气,充斥在他的血肉之中。
那些清灵之气,季听弈用精魄精心温养了数千年,一直贴身带着。
他得知禁制被毁毫不慌乱,就是因为知晓这禁制,只是个障眼法而已。
季听弈手上转箫,“猜猜,是谁?”
纪明秋:“钟书远。”
季听弈:“的确,这老王八蛋一直不接我电话。”
纪明秋不解:“可钟家算计你做什么?”
季听弈:“张家可以算计我,钟家为什么不能一样算计?”
他那副向来对万事都不在意的脸,微微冷了些:“其实他们算计我没关系,几千年来,我都习惯了。可我仿佛觉得,他们动了些不该动的其他心思。”
纪明秋:“你指的什么?”
季听弈转头看他:“我接下来说的事,你能晚点报给蓬莱吗?”
纪明秋没说话,只顿了顿。
他奉命下界,替蓬莱看着季听弈,仅仅百余年。
总说九州劫难,就连张家刚刚测算出的天地大劫,都不过是人间气运的跌宕化形。
但蓬莱派他前来,是因为季听弈身上,背着真正的上古天劫。
纪明秋:“你说。”
季听弈转箫的修长十指动作停下,他微微低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昨晚,我遇到我师父了。”
螺旋向上的阶梯,将他的话拉出一段尾音,听起来十分缥缈。
一时间,纪明秋连季听弈话中的落寞,都听得一清二楚。
良久后,纪明秋道:“恭喜。”
季听弈笑了一声:“恭喜什么?恭喜我违背师命?”
纪明秋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他吗?”
季听弈重新转起箫来:“见不见都一样,反正他也不记得我。”
“你是怎么碰见他的?”纪明秋问。
季听弈想了想,总结道:“因为心血被毁,我陷入昏迷,是他救了我,把我带回家,给我包扎伤口,给我做早饭吃,还送了我山鬼花钱。”
“……”纪明秋一时觉得这很难评:“他老人家,这辈子是个男菩萨?”
季听弈实话实说:“反正,还是那副我不喜欢的老好人样。”
屋内,王霖曦将所有不能再用的蜡烛整理到箱子里,拿出来问季听弈:“这些不能再用了,是直接丢掉、还是把它们融了,换上新的烛心?”
季听弈有点好奇:“白云观用东西这么节俭吗,蜡烛也要反复利用?”
王霖曦有点不好意思:“我师父死的早,他走了以后,我一直没什么进步,就想给观里省一点。”
季听弈:“你是哪个殿的?”
王霖曦:“沐心堂小月殿。”
季听弈觉得有点耳熟,回想过后,问道:“你师父,是陈延乐?”
王霖曦闻言连忙点头:“嗯嗯。”
季听弈知道陈延乐,前些年有恶蛟在沿海作祟,那时他在闭关,是陈延乐出面,搭上一条命,才将当时的巨浪散去。
季听弈看看王霖曦手里的蜡烛头:“扔了吧,从仓库搬两箱新的莲花蜡下来,我要重新布个法阵。”
王霖曦收到指令,噔噔噔爬楼去搬蜡烛。
不多时,王霖曦将整个房间收拾干净,而后根据季听弈的教导,在法坛的各个方位上,摆上了对应的灯蜡和梅枝。
季听弈重新取了指血,将红线浸透,缠上数枚铜钱,将整个法坛围了起来。
纪明秋知道之前的法阵是个障眼法,一般来说,障眼法用过一次,再想用第二次,就不一定好使了。
所以他有点奇怪地,看季听弈布置好整个供奉大阵,不知道季听弈这回是要供什么。
季听弈将一切布置好,而后从裤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了方归赈送给他的山鬼花钱。
纪明秋:“……”
王霖曦好奇问道:“季前辈,这是什么?”
纪明秋替季听弈回答:“一个快死了的山神、留下的没什么灵力的,破烂。”
王霖曦嘴唇微张:“啊?”
季听弈一脸“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道:“刚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别人送给我的。”
纪明秋:“你问他的名字了吗?”
季听弈:“没有。”
“留联系方式了吗?”
“……没,但我知道他家在哪。”
“他为什么送你这个?”纪明秋不解。
季听弈:“他说给我防身用。”
纪明秋疑惑:“这虽然是个破烂,但也算真货,在凡人的眼里,应该还是很名贵的。”
季听弈认真道:“他说他有好多个。”
纪明秋一脸难以名状的恨铁不成钢。
他觉得季听弈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就是一副不值钱的样。
蓬莱使者话中充满揶揄:“你承天地功德降世,又得天尊教导,灵力至纯,也算半神。确定要用自己的心头血,去供奉一枚这样的山鬼花钱?”
季听弈:“嗯,怎么了?”
他道:“这是人家特意送给我的。”
王霖曦不太聪明,替纪明秋说出了这位神仙没好意思点明的后半句话:“……他不是有好多吗?”
季听弈知道两人是什么意思,但他不以为意,只道。
“嗯,他是有好多,但我有一个就够了。”
纪明秋:季听弈迟早去挖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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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血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