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话音未落,季听弈眉心微微蹙起。
关于紫薇命盘,他是有可能在命宫推算上出差错,但人是死是活,他在看到八字的那一刻就能察觉出来。
邓梅寿数悠长,前世福报颇深,除去姻缘不顺,算得上无灾无难。
她绝不可能会死在这样的年纪,还在命盘中毫无体现。
季听弈站在原地,在门内人不善的目光中想了片刻。
随后,他留下一句“打扰了”,十分果断地离开了邓梅家门口。
离远后,他对着小楼拍了张照片,发给纪明秋,嘱咐他查查这里的户主是谁。
季听弈想了想,觉得有些事,他还是得找钟书远问清楚。
他走到巷子口,皱着眉拿出手机,随手给钟书远打去电话,打算试一试。
钟书远的号码果然提示关机,机械女声飘忽不定,从听筒中缥缈传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漆黑一片的巷子口,月光微弱,幽暗至深。
片刻后,信号像被声波干扰,女声扭曲起来。
尖锐与混乱交错的杂音,被安静的夜晚扩大,宛如鬼魅正在细声低语,时不时发出几声重叠嬉笑。
季听弈眸色微暗,鼻尖轻动。
片刻后,他被笑得烦心,把通话挂断,将手机塞回兜里。
季听弈轻轻仰头,看了看新月的天。
继而,他右手在身侧展开,双目微闭,心念一动。
一束蓝青色的火焰,从他掌心无声燃起。
诡异未知的光火,将周围幽幽照亮。
随后,季听弈轻轻向上一推,火光朝上空飞去。
青火达到高空后,骤然分成八簇,散落于棚户区周围的八个卦象上。
隔离阴阳的禁制,在瞬间生效。
季听弈感应片刻,迈步朝棚户区另一侧的入口干道走去。
阴森又错综复杂的小巷,仿佛迷宫一般,永远找不到出口。
黑影等候多时,终于在深夜时刻,等来了它那位险些迷路的客人。
季听弈远远看着现身的黑影,停在了一处稍大的空地正中。
鬼影纹丝未动,一团阴暗的鬼脸上,像是回应来人一般,露出一抹阴森的笑容。
季听弈语气平淡,好奇地问:“等我呢?”
鬼影看上去十分羸弱,脸上有细微皱纹,周身血肉萎缩得厉害,仿若枯槁。
仔细辨认,能看出是个已到中年的瘦小女人,只是模样瘆人,看不出一点活人模样。
“真不好意思,我临时有点事,耽误了。”季听弈问:“所以,你是邓梅吗?”
鬼影下巴微动,仿佛是想回答,可它喉咙间只发出几声“咯咯”,像是关节错位一般的清脆声响。
季听弈眉头蹙起:“你是吊死的?”
他语气稍软一些:“既然是自杀,那何必要留在人间,一直受勒颈窒息之苦。”
季听弈话里饱含关心,可鬼影闻言,神色却更加阴鸷了些。
那句 “勒颈窒息之苦”,让它身上的怨气,几乎凝为浓稠的胶质黑雾。
季听弈露出无奈:“你怨气有点重啊,都快变成厉鬼了。”
他抬手比划一个“二”:“两条路给你选。”
季听弈为人,对鬼一向十分贴心。
棚户区万籁俱寂,除了清冽男声,一丝额外声音都没有。
“一、自己乖乖去投胎,我把你吓唬人这事瞒过去,少泡几年寒水冰狱。”
天上微弱的新月被黑云遮住,巷子深处的鬼影,几乎与四周黑暗融为一体。
云层晦暗的阴影投映在季听弈脸上,但此番暗色,却将他显得更张扬了些:“二、我送你去投胎,可我手上没准头,也许会疼一点。”
随着饱含威胁的暗示,气氛紧张起来。
鬼影几乎没想,只将一手抬起,暗红色的尖甲,蓦然朝向季听弈的脸。
下一秒,它冲季听弈急速袭来。
几乎是瞬息,季听弈在自己胸前抓住了鬼影袭来的手腕。
如果他的动作迟上片刻,他的那颗心脏,此时只怕已经被鬼影完整掏出。
流光映在季听弈脸上,他双眼微眯,眸底暗了暗。
“我才刚说完话,你那么着急做什么?”男声带了点笑意:“我就知道,自杀的鬼,都不爱听劝。”
鬼影想抽出被抓住的手臂,却发现季听弈力道极大,根本无法抽回。
季听弈另一只手翻转掐诀,几簇蓝青色的火光再次出现,于他周身漂浮,仿若来自幽冥。
巷子里所有反光的物体边缘,同时猝然带上一层晃动的青色火光。
那双桃花长眼中厉色突起,随即掌心火光四溢。
诡异的青色火光,顺着两人相握的皮肤边缘,瞬息攀附上鬼影瘦骨嶙峋的小臂。
季听弈眼眸里倒映的一片青蓝,在这时化为浓烈的赤红。
火光颜色突变,四周温度也随之猛烈攀升。
鬼影发出一阵尖利惨叫,果断自折与火光相接的小臂,后退撤出几丈。
半截被弃的肢体,尽数被火光吞噬,片刻化为飞灰。
异火中的青年,衣摆随光轻晃。
鬼影断臂求生的行为让季听弈有几分吃惊,所以他难得地,又说了几句话。
“你神志如此清醒,一点也不像怨魂。若神智还在,就听我一句,不要受人摆布,因为一点执念多受几百年的苦难。趁什么都没发生,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放下人间的事,乖乖去投胎。”
鬼影嘴唇颤抖,紧紧握着自断的那只手臂断口,眼神恶毒,并没有听进一星半点的迹象。
季听弈此时站在火光中,脸上一扫方才的漫不经心。
这鬼影与寻常鬼魂不同,不光能与阳间之人触碰,并且就算怨气加身,仍能保持清醒的神志。
他并不在意邓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这人间的所有事,都需要他一件件查清楚再解决,那他有多少时间都不够用。
只是他答应过一人,要帮那人守着人间。
所以眼前的烂摊子,他要负责收拾好。
季听弈神色凝重,冲鬼影抬起手。
小巷中四散的火焰一同向鬼影聚集,火光瞬间连接成片,将它困在正中。
“既然你执迷不悟——”
鬼影闻言,面色越发狠厉。
它刚想抱着决心浴火而出,却发现对面的季听弈突然噤声,没了下文。
安静中,季听弈眉头紧皱起来。
他原本打算威逼鬼影就范,可话说到一半,突然心头一紧。
随后,他的胸口突然剧痛,且愈演愈烈,仿佛正被利器剜心。
鬼影微微侧头,不明所以看着对面。
季听弈屏气调息,不想气血霎时翻涌,一股温热鲜血从口中涌出,沾满毫无艳色的唇瓣。
他正在掐诀的手随即握紧,而后死死按在胸前。
虽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季听弈能感知到,这是他在店里用心头血做的重要封印,在此时被人破坏了。
他的心头精血骤然被毁,反噬加身,心脏犹如被恶鬼撕咬。
与此同时,因心脉一时无法流转,困着鬼影的火光接连散去,包裹整个棚户区的禁制也一同失效。
巷子归于黑暗,鬼影一时没有动作,与突然吐血的季听弈两两对峙。
季听弈咽下嘴里残留的血沫,身躯因为疼痛微微颤抖。
一时间,他非常想骂街。
鬼影并没有停顿太久,它顾不得魂体受损,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再度朝向季听弈的脖颈。
-
故宫西北角门外,一位青年正骑着自行车,缓缓穿越朱红色的肃穆城墙。
方归赈暂时任职于故宫西三所,帮忙复原古物。
因为即将开展的文物展览,他连同诸多同事,连续加班了很多天,终于将所有需要修复的文物整理好,并完成了整体布展。
随着自行车轻快的链条声,整座城市好似陷入安枕。
盛夏的七月末,方归赈听着蝉鸣,车轮碾着地上幽暗的路灯光影,慢慢朝家中移动。
他照例将车停在棚户区外的车棚内,走进了每天回家都要穿行的小巷。
今晚的小巷似乎比以往更昏暗一些,方归赈抬头看了看天,果然起了夜雾,一点星月的踪迹都没有。
就在方归赈马上就要走出棚户区时,他突然听见另一侧的巷子深处,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乒乒乓乓的响动,像是在打斗。
他脚步微停,犹豫了一瞬。
而后,他迈步朝发出响动的方向走去。
巷子里,季听弈手中握着一柄极小的桃木剑,正挡住鬼影袭来的尖甲。
鬼影虽然只剩一只手,身体又格外矮小,但它动作十分灵活,相当难缠。
此时鬼影的手背被桃木剑划伤,冒出阵阵灼烧一般的黑雾。
它看出那柄小剑不凡,猛一抬脚,踹向了季听弈握着木剑的手腕。
季听弈心间巨痛,根本不能好好控制身体,只能勉强闪开,正巧闪出小巷,与来人撞了个正着。
他撞在方归赈身上,一时间,两人一同倒地。
季听弈头发微乱,衣衫上是自己方才吐出的几道血痕。
他侧身倒在方归赈身上,刚要抬身看向来人,突然察觉身后鬼影袭来,只好先直起身子回头。
他迎着鬼影的尖甲高高抬起手臂,将一道符纸贴在鬼影额头。
黄纸在接触到鬼影的那一秒突兀燃烧起来,鬼影惨叫一声,后退两步。
同时,季听弈的手臂被鬼影尖甲划伤,血液从两道极深的伤口中涌出,滴落在他身下那人的白衫上。
眼看鬼影退开,季听弈这才低头,看向他撞上的人。
方归赈实在是没料到,人会突然从巷子里窜出来。
他的眼镜被撞偏,手中原本拎着的点心掉在地上,此时一边坐起,一边扶了扶镜框。
随后,就在两人看向彼此时,一同怔了片刻。
季听弈人楞在原地,眼中光华流转。
在他眼中,玉清境中落英缤纷的盛景,仿佛在此刻交叠重现。
方归赈倒是比季听弈反应还快些,短暂的微楞后,他拉着季听弈站了起来。
原本打算“见义勇为”的方归赈看了看面前人身上的血,又看了看巷子里贴着燃烧符纸的鬼影,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整理了一下心情。
随后,他浅皱着眉,轻声道:“你受伤了。”
季听弈双手紧握,没在第一时间答话,更没发觉这句话有些不合时宜。
鬼影头上的符纸飞速燃烧,仅仅几秒的时间就化为灰烬。
随着符纸烧完,鬼影的惨叫戛然而止,它调整姿势,看向巷子口的两人。
此时的鬼影看起来已经盛怒,周身散发着暗色虚影。
那双漆黑空洞的眼中,灰白瞳孔几乎充满整个眼眶,为数不多的眼白,也变为鲜红的血色。
方归赈看着鬼影,双唇抿了抿。
可他没有后退,只是问向身前的人:“还能跑吗?我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