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信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找个地方静静,世界待他一点也不仁慈。
楼下就有酒吧,很多人都聚集在这里。家喻户晓的物理学家、没落的旧贵族、勤奋朴实的工匠、退伍了的老兵、永远都在微笑的服务员……
你可能永远也猜不到对面坐着的是谁,影响世界走向的议员,或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技师。
在这么多异邦面孔里找一个化身为维多利亚时代绅士的同伴可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而且必须面对每个人都会是敌人的风险。
方信提着一个这么大的行李,放着也不是,带着又有些碍事。为了保护信,他将信从手提包中取出,贴身放好。
飞艇已经起飞,身处在里面却和在地面上一样别无二致。
彼得肯定已经上飞艇了,就是不知他在哪。
他坐在柜台前,手里拉着酒单,眼睛却不停地观察灯红酒绿下的人们。
酒保站在对面也站了半天,一时分不清这位先生到底需不需要点酒。
“先生,真的不需要来点吗?”调酒师语气还算温和,但为了让这个心不在焉的人听清,只要大声一点,与屋里播放的抒情牧歌斗个你死我活。
事实证明,实践是有效的。
方信手一哆嗦,酒单都掉地上了,“怎么怎么?酒啊,额,随便来一点吧。”
刚才的酒单其实也就扫了一眼,全是英文。英语学渣瞬间没有看下去的**,加上他的酒文化细胞连影子都没有长全。
他对酒的认知就是,中国喝白酒,外国喝红酒,小孩喝果酒,大人喝啤酒。
酒保也是十几年没见过这么难办的家伙,面部的笑容依然不改,不过决定让这个无知的家伙尝尝真真烈酒的滋味。
他边调边想,这一杯下去,面前这个懵懵懂懂的伙子怕是要直接从雾都睡到科斯莫。让他不尊重酒,那就尝尝人间的滋味。
“波兰精馏伏特加Spirytus,生命之水,没有人可以顶的住它的诱惑。”
酒保介绍时露出一副痴迷的模样,搞得方信也跃跃欲试。
“为什么就这么点?”
“……你要是能喝,要多少有多少。”酒保面露一丝无奈。
嘴硬和嘴馋的人如果为他们的一言一行付出代价。
在酒保的注视下,方信接过高脚杯,加入红橙汁后,血腥玛丽色的鸡尾酒无人可以拒绝。
方信沉浸在一口下去自己就可以变成大人(物)的幻想里,并没有看见酒保翘起的嘴唇。
结果还没来的及小嘬一口,手中便空空如也。
他眨了眨眼,酝酿的情绪还没来得及从茫然变成愤怒,就被来人浇成了灰炭。
年轻的绅士举过酒,便一饮而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喝完便在方信旁边的位置坐下。
他身着一件黑色西装马甲,里面一件白色灯笼绒衬衫。头一顶条纹帽,见他时碰了碰帽以示友好。两手藏在天鹅绒手套中,旋转着手中的高脚杯。穿着加绒马丁靴的长腿交叉。
一切都从容不迫,举止中透露出一派泰然自若。
除了外国版祈夜,还能是谁?
酒保嘴巴上下磕了一下,他现在是要再做一杯呢,还是远离由一杯酒造成的战场呢?
祈夜对他笑了笑:“可以做一杯柠檬甘露吗?热的。”
酒保巴不得立刻就走,说了几声好,便退到一边去做。
方信看着空无一滴水的酒杯,两只眼睛上演着什么叫做“可怜人的眼巴巴”。
“好喝吗?”方信问。
“欸,还行吧。”祈夜舔了一下脱水的嘴唇,“有点烈。”
方信的心伤透了一半,开始教育起眼前这个比自己还矮一级的未成年人,“小小年纪就喝酒,你这叫不学好,知道不?喝酒伤身——”
最后四个字还拉的特别长。
祈夜很配合,老实点头,“下次不敢了。”
周围人闹哄哄,方信搬着椅子往他那边移一点。
双手交叉,总有一派公职人员公事公办的姿态,问:“你哪条道上的?”
祈夜还以为这姿势是要来审问他,没想到是来套近乎的。
“公会。”
方信挤眉弄眼,“打暗号。”
“英特纳维耐尔!”
“明天一定要实现!”
这是每个瑞德公会成员都知道的。
祈夜现在勉强可以算半个自己人。这个认知,也让他放松了一半。
方信:“公会的其他人你见过吗?”
祈夜:“还没有。”
方信:“我倒是见过一个,他也在飞艇上。我在雾都的接应人。”
祈夜问:“你觉得他会是叛徒吗?”
方信想了想,对上那双卡姿兰大眼睛,里面全是名为信仰和希望的事物,他真不好判断,“看起来不像,万般皆有可能吧。”
“别说他,比如你,比如我。也有可能。”方信人生第一次套话,无师自通。
“你觉得呢?”祈夜态度也模棱两可。
方信突然喉咙有些干,紧张不安地想,没准这破游戏的离间计就奏效的呢。
这时酒保已经做好了祈夜要的饮品。
热甘露还冒着泡泡,祈夜将它移到方信面前,“这个算交换之前的伏特加。”
方信也许就往嘴里灌,酸酸甜甜的口感混杂在一起,感觉嘴里很多泡泡在爆炸,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热饮一直流向身体,心底暖和了不少。
“我……辣……不是!不好喝!”
方信采用一口否定和两口喝完法,然后杯子一放,人往那一站,气势就上来了。
“少爷,我没地方住了,收留一下吧。”
最狠的语气说最怂的话。
一杯柠檬甘露轻轻松松贿赂了他,方信把阴谋论抛一边,口中压箱底的“求你了”还差几秒脱口而出。
只见少爷矜持地颔首,“可以,行李也带过来。”
方信立马抱紧全部家当,跟在祈夜后面离开这个纸醉金迷的眩晕地方。
走廊的丝质地毯光泽明丽,与圆形玻璃窗外的白色世界形成两种色调。
这条金色的通道基本没什么人走动,方信和祈夜便边走边聊。
祈夜:“七人中我们已知三个,还有四个人在暗处。如果是真的公会成员,最好的选择是不暴露自己,哪怕是对着自己的同伴。”
方信:“如果真的是叛徒,反而更要找到其他人。七个人手中只有一封信是真的,他不知道,所以每个人都要找。”
说到这,他记得是他先问祈夜身份的,所以他不会很可疑吧。
祈夜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游戏有没有说过叛徒只有一位?”
方信一怔,“没有。”
又补充道:“如果像你说的有好几个,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对付其他人。”
祈夜:“可能性不大。公会成员来往都很隐蔽。记得系统说过,这个世界还有几大势力,他们很可能会参与这次活动。目标也极可能是信。”
方信也明白过来了,七个人送同一封机密,叛变者还不止一个,游戏失败的风险太大。
因为叛变者的信也有可能是真的机密。
方信样子很丧:“B级还是有分量的。”
祈夜出言安慰:“至少明了些。”
“你认真的?”
“我……”
红色走廊尽头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夹杂了一点地方口音和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不是费尔切尔德少爷吗?没想到您也在啊。”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胖肚子的中年男士,个矮,圆脸,大鼻子,红胡子,大圆顶帽下藏了一双又细又长的眯眯眼,身着一件黑色礼服,貂皮手套,左腕上带着一块精致银表。
他身旁还有一位女郎,金色短发,笑有酒窝,红色披肩,白色巴斯尔长裙,手持一柄流光扇子,身上有玫瑰味的波特兰香水。
他脱帽,向祈夜伸出手。
祈夜看见他手套上五枚戒指,颔首,握上去。
胖先生笑眯眯道:“伯爵阁下近来可好?都怪我,上次聚会后竟然忘了去拜访他。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找我。”
祈夜面色如常,“谢谢阁下关心,父亲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这样的话最好。只是……您不担心卢卡斯少爷吗?”胖先生踮起脚尖,头尽量凑到祈夜耳边,“我听说,您兄长最近与工党的人走得近,怕是对您,对家族不利啊。您也知道现在世道变了,如果我是您……”
祈夜弯着腰听了半天,听到最后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嘴角一弯,又立马直起腰,很是气愤,“法莫先生,我不知道您从哪里听来的传言。但我哥哥绝对不是您想得那样!”
“好好,既然少爷心里有数,那我也不扫您的兴。不过,”他似乎很喜欢停顿,斟酌了一下,“还是小心为妙,毕竟谁也不喜欢莫须有的罪名,对吧。”
随后,牵起女郎的手,扭着屁股直走离去。
两人目送走他们,不在逗留。祈夜加快脚步带方信到自己的房间。
方信坐在沙发上,“他是什么人?”
祈夜给他倒了杯热水:“一个煤商。曾经受过伯爵的救济,发财后摇身一变成为新兴贵族,本质还是资本家。”
“那你是,伯爵的次子?”
“嗯。世袭的旧贵族,不过要没落了。”
祈夜同他并排坐下。沙发位子不够,方信朝外边挪了挪。
方信:“那你哥,卢卡斯少爷真的也是公会成员?”
祈夜:“不清楚。里面身份都是保密的,除了执行任务和接应人,没有人知道。”
方信又沉默了一会儿,热水变温水,“那两个人会不会是公会的?”
少爷挑眉道:“从何说起?”
“我乱猜的。不是说公会叛徒会主动找来吗?我觉得他们有点可疑,尤其是那个女人。”方信说。
祈夜一直盯着胖子商人,没有过多关注他身边的人。
方信继续:“她在你们聊公会时扇子明显快了好多,风都扇我脸上了。”
“扇子啊……”
方信打了个哈欠,“你说她会不会再来找我们?”
“不知道。但我们肯定要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