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吹落斗篷,刚刚积攒的热量瞬间散了,吴绍渊身上一抖,不等袁衡伺候,自己伸手盖好,视线停留在满身的树影上,渐渐空洞。
袁衡看出他心绪不佳,知道必然与姚华音有关,却想不出为何,明明军中才有了好消息,她也特意下令驿差负责运送曲水河的鱼,给吴绍渊补身。
城主府前庭人来人往,他不好多问,推着轮椅走出城主府,背起吴绍渊坐上马车,才道:“公子,主君她……”
“她已经知道了。”
袁衡一怔,不解他话里的意思,吴绍渊淡声又道:“再问问他,紫云观的禁术可有化解之法。”
紫云观的禁术,袁衡难以置信地看他,木然为他把袍子前摆铺平整,心里直发慌。
马车在街角穿梭,杂乱的光线照的眼前忽明忽暗,吴绍渊偏过头,闭上眼睛。
他早就看出姚华音面色红润的有些怪异,今日她眩晕严重,却故意回绝他为她诊脉,显然已经知道病的不寻常。
玄门禁术绝不是寻常医者能救的,即便是他也束手无策,姚华音动了杀念,却没有急着对行云下手,或许也是有此顾虑。
行云会是什么身份?
他不会是南陵王或寿雍的细作,姚华音一向谨慎,涉及韶阳机密绝不会轻易泄露给任何人,若行云真有本事迷惑她的心智,盗取机密,韶阳也不会如此顺利地攻下小许。
当年俞家军的后人……
俞子钦?吴绍渊蓦地睁眼。
八年前在俞府找到他尸体的时候,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听说姚家二公子派一众心腹进俞府拿人,俞夫人对着众人雄辩,甚至不惜武力相抗,有意拖延时间。
正好这时候俞家起了大火,死的究竟是不是俞子钦难以断言,当年俞家军将领纷纷涌进城内,趁机带走他不是没有可能。
吴绍渊脊背发寒,若行云真的是俞子钦,他变换身份,接近姚华音的目的不言而喻。
这么多年了,姚华音始终对他念念不忘,被他伤害的痛苦,说是锥心蚀骨也不为过了。
“公子”,袁衡忧心地唤他,吴绍渊回神,决定先找机会试探试探行云再说。
临近入秋,天黑的比盛夏时早了不少,行云坐在卧房门口,看着内院的灯笼一盏盏亮起。
直到深夜,姚华音才从弘文堂回来。
行云站起身,扯出笑容,却见她停步在石榴树下,背着光,看不清神色。
他迟疑了片刻,小步迎过去,试探着叫了声“姐姐。”姚华音右手伸过来,他松了口气,笑着牵起。
卧房里,落地烛台上火光跳跃,外间的桌上放着一碟剥好的石榴果粒,姚华音看一眼,拉着行云一起坐在软塌上,“今晚还要修炼吗?”
烛光映的她眼底亮晶晶的,有三分审视的意味。
行云下意识躲闪,又很快转回,她眼下的浓团又聚起来,几乎与念清心咒前没有差别。
他想过清心咒只能暂时缓解禁术,没想到念了整夜,效力竟然还撑不过一日,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救她。
“怎么了?”姚华音抬指在他鼻头上扫了一下,一道橙黄的光在眼前闪过。
行云追着看过去,是当年在旧城主用来触动机关,射杀父亲俞平阔的星月戒指,他心里坠痛,强迫自己从痛苦中抽身出来,僵着脸笑道:“我哪有那么勤快,以前因为不好好修炼,不知道被师父教训了多少回。”
姚华音的目光始终在他眉眼间流连,带着戒指的手探入他的道袍交襟,贴着胸口动情地碾揉。
“姐姐!”行云倏地按住她的手,姚华音手上用力,仍被按的动弹不得。
“怕什么,前夜你不是也对我这样过?”
戒指的丝丝凉意瞬间被热浪吞噬,行云脸上,身上都像是要着起火来。
他不敢想象施了筑梦之后,他在她面前是怎样的疯狂,如此天差地远,怕是再也藏不住了。
掌心下的肌肤滚烫灼人,心跳又快又猛,姚华音抽回手,看着他调笑:“今晚暂且放过你。”
一袭红衣在眼前飘过,珠帘荡起,行云靠在软塌上,竭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
清心咒是他当下能想到的压制筑梦最好的办法,务必要再念上一夜试试,其他任何事,都等到明早天亮了再说。
姚华音走进内室,对着菱花镜卸下簪环,左手食指上的星月戒指在镜面上划过一道橙黄色的弧光,莹莹烛火摇曳不定,她对镜拨弄着星月宝石,眼神渐渐凌厉。
紫云观有三大禁术,一曰筑梦,二曰摄魂,三曰易命。
还真被吴绍渊说中了,行云,你果真不是寻常道士。
朝夕相处半年来的甜蜜温馨,顷刻之间化为阴沟里腐臭的烂泥,令人作呕。
心里像是被火蛇灼烧,缠绕,姚华音不禁一声凉笑,镜中人面目狰狞,含着无尽的苦涩。
该如何处置他,抽筋剥皮,还是钢钉刺骨?
她一时想不出新鲜花样,打算把他交给玄衣铁卫好生“照料”一夜,逼他说出禁术的破解之法,再派人去捉拿他的师父玄青道长和一众道人,拆了紫云观。
韶阳城楼上已经半年没有挂过死人,少了血腥味的告诫,那些牛鬼蛇神免不得又要蠢蠢欲动了。
脑中像是被烟云笼罩着,一片混沌,姚华音慢悠悠走到窗边,拉开窗子,双手相对着正要击掌,灯火阑珊的石榴树下,季震提着横刀转头过来,与她对望后又往前巡视去了。
夜风微凉,吹的乌发凌乱,她迟疑了片刻,关好窗子,换上一身寝衣,吹熄了灯,躺在床上朝外间望了眼。
禁术玄妙莫测,她需得从长计议,不该在这个时候逼他太急。
她回想昨日在汤池边,他眼含着泪,艰难地对她说着对不起,这两日他很少与她对视,偶尔看她的眼神里总像是含着些悔意。
为何?为何他会转变的如此之快?她想不通,闭上眼睛静候着。
没过多久,脑中的混沌感渐渐消散,感觉越来越通透,杂乱的心绪也像是被清泉一点点涤除,留下沉静与安宁。
果然,昨晚一夜无梦是因为他彻夜施了咒术,她无力再想,身心都轻飘飘的,很快陷入沉睡。
眼前的黑暗渐渐被天光冲淡,行云早早收了功力,睁开眼睛,透过珠帘向内室看过去。
又念了一夜的清心咒,不知道这次能压制筑梦多久。内室隐约有了动静,他面向软塌后壁,和衣躺下。
须臾,珠帘哗啦啦响,脚步声渐近,走到软塌边停下。
他翻身看过去,见姚华音乌发挽着,已经换好了一身暗红色的锦袍,手上还带着那枚星月戒指。
“醒了?”姚华音对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我还有事,早膳不在房里用了,你自便吧。”
房门哐当一声关起,行云身心疲惫地躺回软塌,闭目沉思。
她应该已经看出了破绽,没有立刻拆穿他,或许只是因为对道门有所顾忌吧,事已至此,他不能也不该再继续瞒着她,他欠她的,任她怎样发泄,折磨都无怨无悔,可惜还没有想到筑梦的破解之法,他放心不下。
最重要的是,该如何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相比死在她手上,他更怕她知道他就是俞子钦。
难以言喻的恐惧在心底蔓延,行云辗转难宁,思虑良久,终于下了决心,起身奔前庭而去。
*
弘文堂的桌案上摊开着一张硕大的羊皮地图,是季震命部下尽快改制的,已经把小许纳入韶阳的范围,姚华音提笔看着,在图中南陵北城的位置画了个圈。
那里沃野百里,不比韶阳土地贫瘠,若能攻下,军中缺粮的窘况就能缓解不少。
季震内心振奋,昨晚在内院里巡了一夜也不觉得累,只是从他进门起,姚华音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说过,压低了肩背偷瞟她一眼,脸色似乎很不好。
心说自己这几日没有得罪过她,莫不是房里那个道士惹着她了?也难怪,照她以往的做派,是该换新的了。
他想想就头疼,嘴一咧,刚好撞见姚华音向他看过来,轻咳一声,盯着她笔下的圈圈问道:“主君打算何时动手?”
南陵北城的驻军多过小许十倍,攻克难度不小,除了练兵备战,还要设法稳住寿雍,至少要两三个月。
“入冬以前”,姚华音边说用笔勾画,“还是按先前与吴绍渊商定好的,兵分两路,一路乘船沿河而下,从西边突袭,另一路以小许为跳板,趁乱从北路出兵。”
季震倾身向前,指着羊皮地图上的一处石堡,脸上豪情尽显。
“这一仗就这儿麻烦,到时候末将亲自领兵,让王闯回来守着韶阳城。”
从北面出击一共就两条路可走,大路平坦,必然会正面迎击南陵,小路临着山,对韶阳军更为有利。
八年前,俞平阔为了顺利攻下南陵北城,在以北三十里外的王盘岭上修建了一座石堡,形如二层塔楼,居高临下,遏制了整条小路的咽喉。
当年姚敏璋下令俞家军返回韶阳,俞平阔留下不足百人守着这座石堡,便抵挡了南陵兵千余人的进攻,直到得知俞家军被屠杀的消息才败退下来。
从那以后,这座石堡就被南陵军占了,如今反倒成了防御韶阳的重要基地,想从小路南下,必须要先攻克这座石堡。
这一站关乎韶阳将来能否摆脱寿雍的控制,除了季震,旁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姚华音早前便计划让他亲自领兵,赞同让王闯回来守着韶阳,叮嘱他回去加紧练兵,季震拱手称是,又看她一眼脸色,动身回军中去了。
早膳早已经摆在偏厅,日头又向上升了一大截,姚华音始终没有胃口,坐在弘文堂的桌案前,低头拨弄食指上的星月戒指。
或许是刚被施过清心咒的缘故,她心情滞闷却不浮躁,细细思量心中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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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洞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