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好一会儿。
突然翻身坐起来,下床穿衣。
白芷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问:“他要去做什么?”
景云泽看着他:“报官。”
“那他要走很久吗?”
“嗯。”
狗蛋在出门时被铁柱拦住了,他看着对方说:“别拦我。”
“不拦你,我去。”
狗蛋愣住了,“什么?”
铁柱倒是很平静的回答他:“我去报官,你待在家。”
“你在说什么胡话?”
铁柱看着他,说出一个令狗蛋无法拒绝的理由:“没说胡话,你没念过书,我怕你说不清楚被下大狱,搭上自己又帮不了水姐姐。”
狗蛋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但还是很担心,“那你会有事吗?”
毕竟人是他杀的。
“没事,律法里说了,助人者,当赏。”
狗蛋还是很担心,直到铁柱把律法拿出来,翻到他说的那一页让狗蛋看了,他才放心。
但是他没看见下一句是——意外杀人者,不追究死刑,杖责三十。
铁柱走了,狗蛋一边等着他,一边陪在小水身边。
可他也不能成天待在小水家,小水的名声毁了,狗蛋这么做只会让说闲话的人更过分,可就是因为不能整天待在一起,发生一件大事——村西的老李头死了,死在了小水的床上。
他们被发现时,两人皆是衣衫不整。
老李头的媳妇上前扒拉开老李头的尸身,一巴掌打上小水的脸。
血液顺着嘴角留下,小水无知无觉,半张脸很快就肿了起来。
红彤彤的,盖过了原本潮红的脸色。
耳边是女人的谩骂,是村民的指指点点,是不怀好意,是恶意满满。
“我家老头子有一条腿废了,咋可能到这儿,一定是这个女人勾她到这的!我可怜的老头子啊,怎么就被这么害死了?”
她哭的那么让见者流泪,闻者伤心,却让可怜的老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说老李头废了腿,走不到这里,可小水也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扶一个年过半百,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来这?
所有人都没说出这些疑问,没有人在意真相。
等狗蛋听到消息,赶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小水被人扒光扔在院子里。
他赶忙将外衣脱下,披在小水身上。
周围人见状,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
“哦呦,狗蛋,你现在可别护着这个女人了,村西那个跛脚的老李头死在她床上了。”
“就是,狗娃啊,老李头你知道的,脚不行,咋可能走到这,一定是让这女的带过来的,简直是伤风败俗。”
“你看看,你李奶奶哭的多伤心,你千万别让这个女的骗了。”
看着那么多人支持自己,那老婆子哭得更伤心了,连忙抓住村长的袖子,“村长,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村长沉默了,他是知道老李头的,一个年轻时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无赖,老了之后又是个会偷看女娃洗澡的烂人。
要说小水勾他,村长是一万个不相信,可是……
村长看着小水,心里同情,但他不能留下祸患,他快要退休了,出了这档子事,里长不会饶过他的。
村长定了定神,清清嗓子,“按照村规律法,是要浸猪笼的,小水你可有不服?”
小水还没说话,狗蛋厉声喝道:“当然不服!放你个狗屁,水姐姐能看得上那个老不死的?除了那个老不死的谁能看得上那个垃圾!”
所有人都被狗蛋的骂话震住了,接着又听见他说:“还有,那个老不死的腿根本没废,他就是想骗官府的补贴。”
村长愣了,随即反应过来,看向他问:“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
“这儿不就又现成的大夫吗?你让他看看不就行了。”
顶着众人的视线,河下村唯一的大夫夏朴,躲开狗蛋热忱的目光,开口道:“半个月前,老李头腿疼,他夫人请我去瞧瞧,所以我确定他的腿是断了。”
狗蛋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想上前理论,却被小水拉住,他听见小水说:“别争了,你争不过他们的。”
“可是……”
小水打断他的话,说:“狗蛋,帮我把诺安埋了。
狗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只小雪貂。
那只小雪貂在今天早上被人杀了,被那群小孩杀了,扔在她家门口。
小水看着面前的人,低低笑了一声,嗓音轻轻:“原来,干净的水也是脏的。”
小水被带走了,狗蛋被他们关起来了。
在他们要把不知廉耻的人浸猪笼的那天,被铁柱拦住了。
他的身边有着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一队身强体壮的家丁打扮的人,有十个人。
村长认出来中年男人是镇子上薛府的管家,他来是替薛老爷提亲的,要纳小水做妾。
白芷看向身旁的红衣女子,只见她泪流满面,下一秒身形消失在两人眼前。
白芷想,她不忍心再看见小水的死亡。
小水被救下来了,被明媒正娶,以正妻之礼抬进了薛府。
但进到薛府,他们却没有给她尊重,只有无尽的屈辱与绝望。
白芷在人间看见了地狱。
小水被薛老爷接进府里,住进狭窄阴暗的小房子,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计,穿破烂的粗布麻衣,吃馊掉发酸的食物,一开始,小水并没有抱怨,因为她活下来了,还可以见到三奶奶,狗蛋和铁柱,她已经很知足了。
可是,上天似乎看不惯她还可以活得那么开心。
三奶奶死了,死在小孩的推搡中,倒地时,头砸到了石头。
铁柱和狗蛋那时正在地里干活,回到家时,没有絮絮叨叨的,从门口就快要听见的关心声,也没有热气腾腾,奶奶亲手做的饭菜,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死的,是意外,还是谋杀?
他们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河边听见一群小孩的嬉笑声。
知道了真相。
狗蛋双目赤红,等他恢复理智的时候,小孩全死了,铁柱也死了,他被赶过来的小孩的父亲打死的。
他们抓住他,不停的咒骂他,踹打他。
看着铁柱的尸体,想起奶奶的死状和小水的遭遇,他伸手拿住镰刀胡乱挥舞。
直到人群散开,他背起铁柱,眼神死死盯着他们。
“你们都会下地狱的。都会下地狱的——”
有几个人被他的眼神吓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是那群有孩子的村妇,抱着孩子尚有余温的尸体,大哭大喊着,要让他偿命。
男人们顾忌狗蛋的镰刀,不敢上前。
他们想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第二天去抓他也不迟。
狗蛋在家后面给铁柱挖了个小土包,就在三奶奶的隔壁。
他又给自己挖了个小土包,葬着自己的一套衣服。
第二天一早,村长带着几个汉子,冲进狗蛋家里把他绑了。
看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狗蛋心里不禁开始疑惑,他们是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山清水秀的村庄孕育出的人不全是钟灵毓秀,也可能是愚昧无知又心思狠毒的。
人就是这样,既恶毒又善良,即使相处很久,你也看不透本心。
河下村的人就是这样,与他们本无冤仇的小水出事了,他们会像一群苍蝇一样围上来嗡嗡叫,生怕错过一点热闹,在你面前好话宽慰的话说尽,但转身却在背后说三道四,巴不得你也不好过。
毕竟小山村的生活枯燥无味,总得有些闲时饭后的谈资,甚至在当事人面前直说,美名其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积攒已久的不甘与怨气。
三奶奶是河下村最富有的,她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堂,也可以偶尔接济小水,身上穿的虽然不是金丝细软,但也是平常人家只有在春节才会穿的棉布衣裳。
虽说三奶奶也会接济他们,可在愚昧无知又心思恶毒的村民看来,这是在炫耀,是在显摆。
即使心中再怎么恶意编排,但也还是接受了三奶奶给的东西。
灵魂被撕扯成两半,一边在不甘,一边在接受;一边在咒骂,一边在和谐相处。
他们把狗蛋绑在树上,要烧死他。
狗蛋看着他们,有愤怒,憎恨,疑惑,不解,最终都化为一潭死水。
他望着他们,平静的说:“你们都会下地狱的。”
村长心虚不已,却厉声呵斥道:“死不悔改!来呀,点火!”
狗蛋挣扎着溺死在夏天的最后一场雨里。
这一天下了雨,点不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