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灯火一盏一盏被重新点燃,众人目光随即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方才声音的来处。只见一蒙着面纱的女子嫌弃地推开身旁的洛平烽,利落地起身站起,尽管对方并无要强留她的意思。
“有点意思。”洛平烽低声道,饶有兴致地静待事件发展——他自然知道,方才莫说是轻薄,那女子连撞入他怀中都不过是顺势而为,她在灯灭之前恐怕都并没有出现在歌舞伎队伍中,又在话音刚落时便伴随着渐亮的视野借力一触即离。
也就是说,除去推开他的那个动作,两人甚至未曾有过真正的接触。
须艽面无表情地再次灌下酒,下一刻琉璃盏在他掌中尽碎,发出微弱的响声,在静谧的厅堂中格外清晰:“你来这里作甚?”
女子猛地扯下面上的遮挡,仿佛方才那句话并非出自她口似的,神情高傲:“听闻王上新得宠妾,连此等招待各路使节的大宴都要携之同往,臣妾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她伸手将舞伎打扮时落在肩上的散发向后撩去,修长的脖颈上扬,又斜睨洛平烽一眼:“本以为满座皆是大洛的栋梁之材,不料竟还有这般轻浮无礼之徒。”
南王眯眼:“哦?是吗?”意味不明的视线投向洛平烽,方才涉及解沉秋时短暂的失态经过光线明灭已经被掩饰完好。
他似笑非笑地向众人介绍:“实在是殿前失仪,还望诸位海涵。此乃南疆夔部的公主赤珠姑娘,如无意外,也将是南国未来的王后。”
夔赤珠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仍旧站在洛平烽身侧。
“既非卑贱的奴婢,她恐怕并没有攀扯旁人的必要。不知关于赤珠姑娘的指控,天使意欲何解?”南王话语中的笑意渐冷。他将手中的数块碎片缓缓置于案上,又像是拈黑白子般拣起其中一片琉璃左右翻转着观察,精巧而脆弱的残品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绚烂的光彩。
洛平烽挑眉,先是瞧了解沉秋一眼,见对方没有看向他,而是始终隐隐将目光落在年轻的南王身上,不由笑道:“此女不过是口头上的未婚妻,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声名有碍,且为南疆蛮夷出身。既然男妾可以赠给西国的太宰大人,将她与孤做个妾室也未尝不可?”
这无疑是挑衅之语,南王眼神微暗却并未动怒——不论本心如何,洛平烽都已经顺着他的话承认了在场的只是南王的男妾,而并非公子沉秋。那么接下来,他不会再有机会改口。
若能变作死人便更好了,可惜消息还是不够灵通。对上未来的东王,想借夔赤珠、以触犯南王尊严为名要他的性命已不够资格,除非……
须艽用手指摩挲着琉璃片光滑的表面,还不待他开口,便已有人截下了话头:“先公先王在上,身处南国圣都,天使还请慎言。”
只见南国老太史正色道:“儒者有言‘妾之贱同于众物’,妻则亘古以来位同小君,自不可同日而语。”
洛平烽大笑:“大洛初以黄老之学立,近年来儒道渐兴,也未能遍及四境。孤还道是南国辽阔、臣民无羁,向来对中原的繁文缛节不以为意,更莫提那些儒者。如今看来,是孤太过傲慢了。”
“既知傲慢无礼,天使合该向赤珠姑娘赔礼道歉,明媒正娶迎她过门并且弥补我南国的损失。”南王缓缓道,“至于旁的……方才已有定论,寡人不介意再次重复。心爱之物无意予人,只能愧对陆公厚爱。”
他对着西国太宰换了一个用于长者的敬称,却仍是居高临下、绝无转圜的态度。
是啊,高高在上的南国之君,又怎会为任何人低头?解沉秋暗自叹气,他心知在须艽眼中,这恐怕已经是对他的老师的礼遇,是旁人不配拥有的优待。
这本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劳老师亲自远道而来已是他解沉秋的不是,如今更是将老师牵涉在内,不得不为他这不肖的学生担忧筹谋。
解沉秋更知晓,须艽千方百计否认他的身份,一方面是为他的名声着想,一方面则是为了更有立场拒绝西国带他离开。
他显然……不可能教他如愿以偿。
“幸得王上厚爱,是在下不识抬举。”解沉秋不顾身畔自己师长的阻拦,起身向南王行了一礼,又直面朝向西国老太史,沉声说道,“解氏沉秋曾蒙幸于南国之主,就这般记载吧,本就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时间满堂皆惊,连将心思大多放在南王与夔赤珠身上的洛平烽都将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说不清是欣赏或是鄙薄。
毕竟男子之间的情事向来难登大雅之堂,何况屈居人下,更莫说解沉秋即将登临西国的顶峰。
就这失了防备的短短瞬间,一把匕首从夔赤珠袖中滑出,寒气逼人的利刃就这般袭向洛平烽裸露在外的脖颈。尽管他下意识抬手击向夔赤珠握匕的手腕,却也难以阻挡夔部第一勇士迅捷的动作。
“这便是南国的待客之道吗?”洛平烽厉声道,却并不敢多做动弹。他已经感觉到细微的疼痛,那并非是夔赤珠刻意的威胁,而是兵器的锋锐之气。
他定定神,心道南国应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又讥讽道:“任谁都敢持剑上殿,南王殿下可真是光明磊落。”
南王却并未理会他的挑衅之语,充耳不闻。没有南王的命令,夔赤珠也只将洛平烽挟得更紧了些。
“天使身份贵重,南王殿下还是收手为好。”听过解沉秋的话,西国身居高位的太宰只长长叹了一口气,并未予以置评,而是转而试图将话题引到洛平烽身上。
“解沉秋,你可真是……让寡人失望。”
须艽久久地凝视他,直到解沉秋再次试图开口说些什么时,断然移开了目光。
“太宰大人当真要保他一命?”南王用把玩了许久的碎片割开自己食指指尖,又在唇边抹出长长的血痕,厉声喝道,“以血为誓,今日公子沉秋事绝不入他人之耳。但是未来的东王,能作此保证吗?”
“当然!”洛平烽斩钉截铁,不顾夔赤珠架在他颈上的利刃,仰头与南王对视,“孤日后还需西王殿下的助力,又与公子沉秋旧日相识,怎会做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闻言,解沉秋转身走向洛平烽。见他靠近,夔赤珠的神色紧张了几分,匕首收得更紧——她依然对解沉秋有所畏惧,哪怕解沉秋已经许久不曾如她记忆中那般,象征着血与火的噩梦。
“以王上的英明睿智,何必因微末之身给南国带来祸患。”站在洛平烽身后,解沉秋握住夔赤珠的手腕缓缓向后,将匕首从洛平烽颈间逐渐拉开,“何况在下本不在意。”
他仍旧与须艽对视,却头也不回地压制住洛平烽想要踹翻桌案的暴躁行动:“收手罢,王上。”
阿九。
他的嘴唇微动,最后两个字却终究没有出口。
【关于圣都】
圣都通常指宗庙所在之处,祖坟在这呢,列祖列宗 is watching you。
以西周早期为例,岐周也就是封神榜里说的西岐是发迹之地和主要祭祀场所,是为圣都;俗都也是主都叫做宗周,也就是通常说的西周都城镐京;成周也就是洛邑,后来东周的都城,周成王时就已经建立并且具有比较重要的政治地位,但并不是西周的主要政治中心,称为陪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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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开始相杀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