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缓缓将帛书合拢放下,状似风轻云淡地道:“西国太宰陆驰不日将至,此乃聘问国书。”
粉饰过这句,又冷静了半晌,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在母亲面前发了脾气,一掌拍在案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现在……”
青夫人握住须艽的手臂,温言安慰道:“你早知会有今日的不是吗?何必为此动气,反倒伤了身体。”她顿了顿,又轻声开口,“虽未明说,但陆驰此来无疑是为了迎回西国的新王。”
母子二人都没有道出那个名字,却心照不宣。
“你想留下他。”青夫人没有半分疑问地陈述道,但接下来的话却多少有些冷酷了,“有些难,生死不论倒是可以试试。”
“姆妈?”他睁大眼睛回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有些不敢置信这样的话居然出自她口。
“情势尚未严峻至此。”须艽走过去拉青夫人重新坐下,试图给自己的心上人说几句好话。他们之间即便生了再多龃龉,总还是不该让他的母亲都参与其中。
床榻上的那些细节他自然说不出口,支支吾吾一番也只道是什么,解沉秋绝非背信弃义的小人,他们多年情分,确是真心爱慕彼此云云。
然而知子莫若母,青夫人耐心听他说完那些辩白之语,只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解释。
“小人尚且可以威逼利诱迫他留下,正是因为他并非背信弃义之徒,你又怎知在他心中,西国的江山社稷与你孰重?”
眼见着须艽没有回答,青夫人步步紧逼:“若是易地而处,你又会否为了私情而舍弃你的责任?”
“可是当年分明是西国先背叛了他!他却仍旧无法逃离这份责任吗?!”须艽皱眉,“解律濒死昏聩、解佗又非嫡子,西国上下只要愿意支持他,他都不会沦落到——”
“支持他又如何?解律只要活着一日,便是他的君父。”青夫人冷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当年你还小,不知其中究竟。解律毕竟一代雄主,身边不缺效死之辈。他将新君名讳昭告各国,连天子都提前赐下西王封敕、视世子于无物,此事于礼法上便再无转圜余地。”
“除非解沉秋愿意接受他舅父的帮助,发动宫变,或许能有几分胜算。然而如他这般自视清高的人,又哪里有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换言之,他也永远无法逃离西国曾经养育他、给予他的这份责任的桎梏。而如今,西国显然已经危在旦夕。”
说到这里,青夫人温婉的神情中竟显出一丝讽刺:“不过,解佗连这样的解沉秋都容不下,恐怕也还是超出了解律、西国那些老臣、包括解沉秋自己的预料。”
须艽沉默了一会儿,道理他怎会不懂。正是因为足够了解,所以他总是忍不住猜忌解沉秋。
解沉秋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的故国。
但他又往往劝说自己,他对解沉秋的恩情,远比背叛了解沉秋的西国更甚。两相权衡之下,解沉秋这样被道德所束缚的人,自然会选择信守他的诺言。
两种相反的念头再次于心中交锋,须艽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干巴巴地道:“姆妈如今是厌恶他了吗?”
青夫人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作答。她对解沉秋哪里有什么多余的喜恶呢?不过是为了她的阿九罢了。喜他之所喜,恶他之所恶,不愿他受到半分伤害。
阿九并非不懂她的心思,只是还对解沉秋心存希冀,才会问出这样的话。
鬓边已经生出白发的女人站起身,弯腰亲吻须艽的额头——自从须艽成为解沉秋的小尾巴,青夫人已经有许多年不再这样做了。
或许她确实应该放手任阿九自己处理这一切,而不是永远把他当成幼鸟藏在自己的羽翼下。她终究无法陪他一辈子,但至少现在,她还有时间陪他走出旁人带来的伤害,让这段经历化作他成长的一部分。
是的,在青夫人看来,解沉秋将会决定回返西国已是确凿无疑之事,尽管此时此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所以,她当然是厌恶解沉秋的。
“我怎么想不重要,只要阿九喜欢就好。”
母亲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洒脱离去,须艽一个人在书房里发了会儿愣,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让橘去请令尹前来,商讨西国太宰即将来聘南国之事。
各国间的聘问本是寻常,大家总归同为大洛治下子民,关系友善一些并不奇怪。然而劳百官之首亲自前来却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即使未曾明说,所有人也都对陆驰此行的目的心中有数。
若要问此时坐在须艽对面的廖乘怎么想,他自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尽快将公子沉秋这个烫手山芋早日送走。毕竟在他眼中,这位西国的前世子既不能全心全意效忠于南国,又狐媚惑上,生生害他们南国的君王生出不够理智的想法。
但是他的主君显然不会认同这个处理方式。
不论心中如何作想,廖乘还是先与须艽确认了招待西国太宰一行的飨宴规格,又选出几名主要负责此事的官员,才在得到许可后借口询问需要具体典仪,转头便去面见老太史。
“岁公,您倒是说句话啊。”廖乘看着面前不疾不徐抚琴自乐的老太史,无奈打断行云流水的琴音。
老者提起的手腕顿住,终于抬头看他:“说什么?”
“陆驰要来接公子沉秋回国继位,王上不愿放人,学生却想助西国一臂之力。”廖乘压低声音道,“这本也是先王的遗愿。”
“那你便去做。”老太史不以为意道,眼见着指尖便要重新落上琴弦。
此言正合他意,廖乘及时恭维道:“确是学生无能,才不得不请您相助。听闻岁公年少时在洛京曾与陆驰有同窗之谊,想必对他的性情也有所了解?”
说什么同窗之谊,廖乘其实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听说过只言片语。道是老太史孤身至今,其实源于昔年在洛京为质时结下的几段孽缘。而这西国太宰是否正是其中一员,说到底,廖乘也不过只是先前见老太史提及陆驰时反应微妙,才随口试探罢了。
将解沉秋早日送走,最好是死在返程途中,才是他的目的。实在做不到,他也不是没有办法给西国的新王添些麻烦。总而言之,解沉秋决不能再留在南国,他对王上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陆驰啊……”老太史瞥了他一眼,“是一个忠君到迂腐的地步,却又被自己的家族所束缚的人。”
“以至于明知解律有错,劝谏不成,便任其一错再错。”
“除此之外呢?”廖乘也不再与熟稔的长辈虚与委蛇,“您是否有什么取信于他的方式?想要在王上的注视下将公子沉秋送走,必须提前与西国使团联络,达成合作才是。”
“王上实在是被那个乡野女子教坏了,将情爱看得那样重,绝非为君之道。”老太史的语气多少有些不满。都是过来人,又加两人不曾掩饰,故而只要见过须艽与解沉秋相处的,恐怕都对他们的私情了然于心。
“岁公此言,可莫要入第三人耳。”廖乘并不全然认同他的话,却也不作反驳,只是继续追问道,“所以有办法吗?”
老太史闻言,定定看着眼前的晚辈许久,廖乘则寸步不让。最终他起身坐上床头,从暗格中取出一只精致的漆盒,又从其中捡起枚玉质印章放在两人面前。
那是贵族经常携带的证明身份的物什,但这枚印章显然历经过不少岁月,白玉甚至有些发黄。廖乘两指拈住印章顶端递到眼前,不意外地在底部看到了老太史的名讳,须岁。
但随即他的手指在本应光滑的侧面位置摩挲到了粗糙的质感。紧接着,他看见了绝非手艺精湛的工匠所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陆驰。
“我亲自修书一封,你派人带去便是。也无需担心王上的耳目,不过是老家伙们叙叙旧。”老太史悠悠道,“一切为了南国。”
本文的正经副cp只有小鹿那对,其他都是主角两人的对照组。
父母是完美的相爱,跨越了身份和心灵的阻碍,最后结束于生死相隔;夔部那对是理智上责任大于一切,但是情难自禁;新揭露这两个则是刻板印象的贵族式恋情,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不经意丢了真心最后却还要粉饰太平体面分手。
【关于爱国】
在这篇文中,角色们对自己的国家都有格外的情怀,剧情也是因此而发展。这篇文的时间线也的确到了国家观念比较明晰的年代了,毕竟是原本汉朝的时间点。但事实上本文在思想方面主要还是捏他的春秋战国时代,而先秦的国家观念其实并没有那么明确,属于是既有为了自己母国在其他国家搞事的,也有带着其他国家来搞自己母国的。
所以本质还是,架空,猛猛架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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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准备相杀的第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