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洛京的大道怎得还不如乾溪城平整,镇日颠簸,却还要十数天才能回家。我骨头迟早被跌散,下次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少年不满地拨了下滑落到眼前的额发,喃喃抱怨道。
他高高束起的马尾并不能固定住额前半长的发丝,面庞也还透着天真的稚气,显然还是个孩子。
端正跪坐正中的男子眉眼低垂,看也不看他,只啜了一口手中的酒水,片刻后才道:“娇贵。”
男子握杯的手很稳,尽管马车磕绊不断,杯盏中的液体却并未泛起多少波澜。直至饮尽杯中酒,他伸手想要为自己再斟一杯,却被紧紧扯住了垂落的衣袖。
“作甚?”尽管声音中透出丝冷意,身旁的少年却一点都不害怕——谁会害怕自幼将自己视若珍宝的亲生父亲呢?
“阿父……”
须艽有些厌倦地甩开了袖子上的手:“有话直说。”
此次入京,名义上是为恭贺天子新婚,实则别有玄机。他虽在交锋中最终占了上风,心情却也并不那么愉快。
然而所有的勾心斗角都与他的傻儿子无关。
他分明对教导世子一事亲力亲为,可惜须弋鹿就好像天生感知不到这些暗潮汹涌,令他烦恼至极。所幸这傻小子虽不通阴私,却并非不识人心。既然尚且分得清旁人所怀之情,须艽便也看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未多作计较。
但不知是否是这些年花了太多心思在这个独子身上,须弋鹿实在是过于依赖须艽,让他偶尔也会生出些腻烦。
翻过年便是十五,此次归国后也是时候为他择一门亲事了。须艽思忖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潺潺落入杯中的水声并没有被车轮转动的吱呀完全掩盖,颇有几分闲趣,教他一时没能听清须弋鹿的低语。
“什么?”须艽终于将视线投向身旁的人,眼见对方作出一副乖巧无比的表情,便知晓须弋鹿又惹了祸,“再说一遍。”
惹了祸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如今这九州大地,纵是天子又能奈他何。况且他对自己的儿子也心中有数,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须弋鹿目光四散不知在想什么,闻言才犹犹豫豫地抬眼看须艽一眼:“在洛京时,我遇见一个人。”
南王须艽目高于顶,尤其近年来,即使是自己千娇万宠的儿子也极少赏个正眼。如今猝不及防地对上须弋鹿那双蓝色的眸子,顿时不禁皱了皱眉。而就在此刻,他听到须弋鹿接着往下说去。
“我喜欢他。”尽管先前吞吞吐吐,但这四个字,须弋鹿说得却是斩钉截铁。
“嗯。”须艽应了一声,视线从须弋鹿的眼睛上转开,漫不经心地问,“想娶她吗?是哪家的姑娘?”
“啊?”
“他……是我在洛京的白马寺遇到的,不过……是一名男子。”须弋鹿试图理直气壮些,但还是难免心虚。眼见着阴影携着风袭来,他紧张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
最后冰凉的手掌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脸,带着几分似假还真的轻佻。
出乎须弋鹿的意料,他父王对此并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只是嗤笑了一声。他的下颌被单手扳住,冷淡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仿佛挑剔着什么。若是旁人定会感到被羞辱,但须弋鹿幼年时常被这样观察,倒也不以为意。
两人的目光再次交错,他听到他父王冷冷地道:“留个继承人,其余随你。”
须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涵养还不够,他一方面嫌弃须弋鹿对他的依赖,一方面却也难以接受对方生出自己的心思。
尤其是,为了这点情爱之事。
太可笑了,若仅仅是想要什么东西,威逼或是利诱,他都教过须弋鹿。不论凭借所谓的情爱还是权势,得到一个普通的男人,甚至比明媒正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更为简单。
须艽不会这样做,甚至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也禁止此类事件的发生。但这仅仅是他不屑如此,而非他不能或是不愿。他再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是什么让须弋鹿连处理这点小事都如此优柔寡断,分毫不与他肖似。
若只是玩乐,便无须告知于他;若是真的动了心,便亲自去取。征求他的意见,难不成是妄想在得到他承认后,一心一意、厮守终身吗?
想到这里,须艽心中终于生出些怒意。他暂且按捺下来,等待着须弋鹿的回答。他倒要看看,这蠢货究竟想做什么。
须弋鹿微张着嘴愣了一瞬,随即重复道:“继承……人?”
“蠢货,难道你想要一个弟弟吗?!”须艽手中盛着酒水的是只珍贵的琉璃盏,一声脆响后便碎成了几瓣,暗红色的酒液沿着须艽的虎口和手腕缓缓流下。
他皱着眉将碎片丢到一边,又扯来须弋鹿的衣角抹净手上的液体,神情随即恢复了平静:“回去给我生个继承人,之后你欲如何便如何。”
马车中一时沉默,须弋鹿欲言又止,最后低下了头。
尽管也曾见过同龄人成婚生子,但须弋鹿自觉还没有到承担责任的年纪。而这般现状的另一面,则是如今的南国朝堂被须艽一手把持、大权独揽,丝毫没有让世子参与其中的打算。
须弋鹿并非全然不知,不过他确实也没多少担忧——只有被爱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亦是他有恃无恐的根源,否则他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将不该有的思慕宣之于口。
毕竟从古至今,为君父所不满的太子往往会失去权位,甚至丧命。
须弋鹿懂得这些道理,却还没有学会将这些前车之鉴适用于自身。而他父王为他考虑的,甚至比他自己要远得多。
但继承人什么的,还是要劝阿父再生个弟弟,阿父不过方才而立之年罢了。到时弟弟由他一手养大,以后自然也不会对他太过提防。须弋鹿盘算着。不过他还是会察言观色的,这句话绝对不能现在就说出口。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不再提继承人的话题,而是旁敲侧击地讲起自己的心上人:“释教新进传入,南国称得上是几无所闻,在洛京却已经颇具几分声势,我有些好奇,便去一探究竟。”
须艽闭目养神,完全不理会他。
“老秃驴们的教义……”须弋鹿卡住了,他哪里关注过什么教义,于是不动声色地替换了内容,“我耐着性子听了三天也未能听出什么花样,倒是那些又说又唱的佛陀故事还有些意思。”
“呵。”
须弋鹿狐疑地瞧了自己父王两眼,他刚才是不是被嘲笑了。但也有可能只是听错了,这马车行进的嘈杂声响实在扰人。
“第三天讲经会结束后我本来想去找那白马寺的主持,就是主事的那个和尚,要他们记了故事的原册看看,结果发现主持正在待客……我本来打算直接走的!”
说到这里须弋鹿声音明显变大,须艽不看也知道他心虚了。想必这位宾客,就是他这傻儿子的心上人。然而与释家左道交往甚密,能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真不该在连日赴宴无暇分/身时应了须弋鹿的要求,放他出去自寻乐趣。
不过,遇人不淑便当是个教训。
须艽并不认为须弋鹿的这段感情能够长久,尽管须弋鹿自己似乎充满信心。他年少时也和他的傻儿子一样天真,这种事只有亲自触过壁、受过伤才会知道痛。
“但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位客人恰好推开窗子。他居然有与我相似的眼睛!也是蓝色的!”须弋鹿话语中有着极力压抑、却仍旧盎然的兴奋,那是异类第一次得到了同伴的喜悦。
与之相对,须艽在听到“蓝色”的那一刻便睁开双目,眼神顿时冷得彻底。
“他叫什么。”须艽听见自己打断须弋鹿的讲述,沉声问道。
须弋鹿停止了自己的滔滔不绝,却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他,不安地呼唤:“……阿父?”
“你喜欢的那个人,叫什么。”
“解黎。”须弋鹿虽然有些疑惑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还是立刻作了回答。
须艽脸上出现了奇异的笑容,情绪波动从来都不激烈的他此时有种……须弋鹿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危险感。仿佛花开得极盛,馥郁到透出**的气息。
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告诉我,西国王姓为何。”须艽用手抚摸须弋鹿的面庞,带有薄茧的指尖力道一轻一重。轻者如风拂过,重者亦无痛楚,只是往往落于眼角。
除此之外还有些微的瘙痒感不断移动,须弋鹿忍耐半晌终于抬手从颈部擦过。是血。他意识到方才流溢的暗红液体并非全是酒水,直到现在他父王手中的伤口还在流血。
须弋鹿一时顾不上浓重的危机感,急切地取出布巾,想要拉过须艽的手掌为他包扎,却在下一刻被须艽用空闲的左手扼住脖子按在车厢壁上。
“阿父!”他讶异而受伤地唤道,但并未有所反抗。
“回答我的问题。”
“解黎说他是西国的世子,但很快就不会是了,他答应与我来南国。”须弋鹿迅速地解释,几乎快要哭出来,“阿父你到底怎么了?”
手心中的血被故意在须弋鹿半张脸上抹出数道痕迹,须艽看着儿子温柔地笑:“怎么了?”
“他随口敷衍你几句,你就这般轻易相信了。”
他松开全部的桎梏,又抽出须弋鹿手中的布巾,单手娴熟地为自己包扎,完成后才重新看向明显受到惊吓的少年:“即使解决了南国后继无人之事,我也不会同意你与他在一起。”
“如果你定要与他在一起,我便先亲手了断你。”须艽慢条斯理地重新端正了自己的仪态,“你知道的,小鹿,我从不对你说谎。”
【关于文名】
准备了两个文名,会考虑按需更改。
文艺版:《唯王十七祀》,标准写法应当是“隹(唯)王十又七祀”,是金文中的常用纪年语言,祀即是年。封面文字即是拓片原图,意为“这是王在位的第十七年”。本章内容并未到达此时间点。
通俗版:《当竹马爱侣沦为死敌》,相爱相杀赛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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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揭开旧事的爆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