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得发沉,只余下窗阁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声。
少年有些怪异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际,谢宏青沉声道:“小小叛党,不足为惧,禁军乃军中精锐,定能让陛下大口饮酒,安心修习。”
“龙武军、神武军在北帐严阵以待,只待陛下一声令下,即可挥师北上,平定乱党。”
“陛下可万分安心。”
谢宏青声音缓缓穿过大殿,仿佛萦绕于梁柱之上,也传进谢怀的心中。
谢怀强忍着眉间的不耐,一句‘老东西’死死压在喉间,顷刻,他笑道:“听了叔父这一席话,我果然安心不少,来来来,给叔父满上!”
夏昀崧交代他的事他办了,谢宏青油盐不进,他也没办法,谢怀撂下这担子,果真如谢宏青说的那般安生饮上美酒佳酿。
要他说,他这舅舅当真是想得太多,没事喊长庆王回京作甚么?还要他设宴相迎,不过一个过气儿的王爷罢了,无权无势,浪费他时间。
夏昀崧眉眼微抬,悄然打量一眼台上坐着的外侄,他似乎被长庆王几句话给说服了,再未提及北方的乱况,只闲闲握着酒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夏太后的关切。
夏太后则忧虑得多,一边劝诫着谢怀少喝些酒,一边暗示着他再提北边困境,向长乐王施压。
见谢怀眉眼倦倦,似是疲乏至极,她再不提那些扰心事,关切道:“我儿可是累了?”
谢怀微微点头,长袍下的屁股挪了挪,想走之意显而易见。
夏太后想放谢怀走,她就这一个孩子,还是当朝天子,怎能不似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地宠着?
她清了清嗓子,却在开口的那一刻和夏昀崧对视上,面对胞弟的凝视,她张口无言,只端坐在那,整个人的气势像是碰见了一盆冷水,瞬间消了下来。
殿中氛围凝固,波谲云诡,谁也不敢大声说话,都怕冲撞了那位夏王爷。
而此时站在暗处的柳絮心中亦掀起惊涛骇浪。
她死死盯着坐落在帝王身边的那位宁远王,反复瞧着他的容貌,心中惊骇,怎会有这么相似的人?
这位众人惧怕的王爷今儿穿着一身祥云紫袍,鸦染的长发被一顶嵌玉金冠束在脑后,华丽无比,尊贵非凡。
可她怎么瞧,怎么看,他分明同她那早逝的亡夫生得一模一样。
夏太后许是瞧着殿中人坐立不安,主动把话题给连上,“听闻长庆王进宫时遭遇一群匪徒?可还安好?”
扯着无聊的废话,若不安好,还能好生生坐在这?
柳絮打量宁远王的闲暇时分,心中暗暗回道。
早前听王爷和潘先生谈起过京中格局,直言这母子二人全靠宁远王在背后给他们撑着。
如今她也算见识了。
宁远王是夏太后胞弟,自然也姓夏,姓夏……..世上真有这等巧合?
谢宏青笑道:“无碍,多亏禁军来得及时。”
夏太后闻言反而生出几抹埋怨,“那些个禁军还自称军中精锐,连个活口都没留住。哀家可是听说长庆王麾下有个奇人,不仅发现那屋檐上埋伏的小贼,甚至还一举生擒了他?”
“那人如今可在?哀家要好好赏他!”
柳絮心中暗惊,坏了,冲她来的。
既然是赏,谢宏青也没有瞒着的意思,“太后娘娘要好好赏你,还不快快谢恩?”
柳絮从烛影昏暗的角落中快步而出,跪地伏腰,“草民柳絮,谢太后娘娘恩赏。”
夏昀崧百无聊赖的听着夏太后说话,心中思索着如何再探明长庆王的意思。
他眼眸不自觉锁住从角落里冒出来的人影,那道身影,熟悉至级。
而她说话的那一刻始,他指尖酒盏不自主地滑落,溅湿他半身衣裳,也引得满殿的目光。
“无碍,”他故作镇定地抚了抚衣裳,敛眉压住眼中的错乱,也抑住胸腔中那刹那间绽放的惊喜。
夏太后扫了自家弟弟一眼,目光又落在柳絮身上,“柳絮?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倒是个好名字。”
夏太后多看了她两眼,瞧见她身上的衣裳,又道:“你如今在长庆王手下当差?”
“回太后娘娘,家遭悍匪,蒙王爷相救,自当偿恩。”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夏太后瞧着地上跪着的柳絮,越瞧越是惊疑,“你且起身,让我好好瞧瞧你。”
柳絮闻言径直站了起来,任由太后瞧着。
先皇乐于搜刮美人,夏太后在后宫十数年,什么女子没见过,方才瞧着这柳絮,即便是亲卫长袍笼着,也压不住她那窈窕的身段。
“你是女子?”她微微眯眼。
柳絮跪地,心中有些惊惶,“回太后娘娘,草民确实是女子。”
“女子……”夏太后浅吟着,倏然一笑,缓了柳絮的焦忧,“长庆王倒是慧眼识珠,不知从哪找了你这奇女子。”
“如今还是白身?”
柳絮不由得看向王爷,王爷只道将她纳入亲卫,她尚且还算白身?
谢宏青笑,“这丫头一路跟着我进京,只堪堪算我亲卫的一员,尚无一官半职,是白身。”
“我朝虽不禁止女子从军,可世人大都觉得女子娇弱,理应在家相夫教子,这柳絮可不一般啊。”
她朝着谢宏青笑道,总算是露出今天第一抹舒心的笑。
“你今年几岁?”
“十九。”
“尚未婚配?”京中女子十六出嫁,她十五便已进宫为妃,柳絮十九,按照惯例理应嫁为他妇。
可这女子一身野性,身手矫健,料不是寻常女子。
柳絮不知为何,低垂的眼眸暗自窥了宁远王一眼,如实道:“有一丈夫,去年没了。”
如此…….倒和她同病相怜。
夏昀崧握着杯盏的长指微滞,见她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已明白她已认出了自己,心中半是怅惶,半是担忧。
她这次,必定要生重怒。
“倒也可怜,念你英勇,护王爷有功,留在王府担个副典军,也算遂了想报恩的念头。”
柳絮微惊,竟来不及顾及夏太后身下坐着的那位真假丈夫,跪地叩首:“谢太后娘娘。”
一直到下了宴席,出了宫门,柳絮才在程校尉的一声声打趣中回过神来。
她尚且还有些事后恍惚感,无奈道:“校尉还是别拿我开玩笑了,今夜已然波折。”
坐在轿子内的谢宏青听后来了兴趣,撩开帘子一角,“波折什么,说来听听?”
柳絮虽是草莽出身,可跟在王爷身边这几月的所见所闻,已然让她心中对这天下格局不说了解十分,三分也是有的。
她如实道:“今儿摆明了就是场鸿门宴,若非陛下靠不住,王爷您势必要被架在火上烤。”
“太后娘娘此后又对我赞赏有加,当真让我惶恐。”
谢宏青笑,连柳参军都压不住笑意,谢宏青乐道:“年纪不大,想得倒还周全。这赏你尽管受着,日后好好跟着程校尉做事。”
宁远王可不是那么无礼的人,这堪堪是个见面礼罢了。
先兵后礼,只怕再隔上两天,宁远王府的拜帖便要递到长乐王府。
思及此,柳参军不无忧虑,“王爷您还没想好?”
待几天后宁远王当真进了长乐王府的门,他们的形势那可就难了。
北方那群叛党只当王爷已倒向皇帝这方,势必要鱼死网破。
谢宏青沉默一瞬,“总该是还有几天。先帝在时待我不薄,我总该念着他几分好。”
当今天子乃他唯一血脉,要是他也反了,岂不任由这孤子受四面蹉跎?
再者,当今这局面骤然一破,只怕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好不容易挨过旱灾的天下黎民又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宁远王身在局中,他又何尝不是?
柳参军不再说话,他明白王爷心思。他投身于长乐王麾下,不就是看中他仁厚爱民?
他如今都还记得八年前的旱灾惨状,若非长乐王强行带着军队开仓放粮,只怕渤海一带百姓十不存一。
柳絮只垂眸听着,心中还在想着那宁远王,只待私下找个机会问问程校尉,这宁远王的名讳,他常年跟王爷久,必然知晓。
这边各有各的忧虑事,看似宁静幽谧的深宫之中,也垢纳着无数腌臜污秽。
夏昀崧并未急着出宫,而是同夏太后陪伴着陛下回宫。
先帝虽然好收纳美人,可子嗣稀疏,薨逝前仅有谢怀这一个血脉。
他明白长姐急着掠自己回来的苦,孤儿寡母一朝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位置,任谁不惶恐?
若是父亲在,断然不会如此……
夏昀崧垂眸,谁能料到一年前夏氏嫡亲一脉满门被屠,至今仍是一门悬案?
三年前他傲气出走时,断然想不到回来后竟会是此番不到黄泉不相见的局面。
幸好,阿絮还活着。
夏太后搀扶着谢怀,少年似乎饮多了酒,此时还晕乎乎地靠在母亲怀里,像只幼兽一般无害。
夏昀崧跟在母子俩身后,身后是一群跟随的侍女太监,夏太后唤了两个小公公上来扶着陛下,她兀自回头,无奈笑道:“今天怀儿又让你失望了?”
夏昀崧摇头,“并无,长乐王是个聪明人,点得太过不是好事。”
夏太后进宫时,夏昀崧才不到五岁,她仍然记得那时的他尚且因为功课背不出而急得站在原地小声哭泣的模样。
此后多是听母亲进宫陪伴时念起他,听闻他又背下了哪篇生涩的章论,又成了京中人称赞不绝的才子。
少年纵马踏春花,好不肆意潇洒。
再后来就是母亲进宫哭诉,这糊涂儿傲气离京,气得她父亲三天三夜睡不好。
好在他还算有良心,两年后寄回一封信,说自己过得很好。
满腔怒火只剩担忧的宁远王和宁远王妃这才安下心。
可谁料此后不到一年,宁远王和宁远王妃双双暴毙,连带着夏氏嫡亲一脉也遭来横祸。
当着男主的面说男主死了哈哈哈啊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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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