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嚎伴着细细簌簌的衣物摩擦声拔地而起,以袅感到一股恶臭伴着血腥的气味拂过面颊,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于是半睁开眼睛。
知闻的手依旧有力地禁锢住他的肩膀,温热的吐息扑散在以袅耳旁,仿若一阵亲切又温和的安抚,和本人此刻的动作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碎玻璃瓶折射出的炫目灯光还在闪耀,光芒折射在知闻的手套上,黑皮面映出扎眼的白光,模糊了将那只手向上推起的动作——除了自己和以袅,这家伙竟然把所有人都浮了起来!
瞬间,乌压压的人体伴着鲜红的血色漂浮在洞室上空,浓稠的血浆混着点点脑花从半空中滴落下来,拌在已经被踩成碎骨头肉泥酱的尸块上,竟然有人还没闭眼,仍旧和着音乐的节奏在断断续续发出某种泥泞的惨声。
悬在空中的人群已经被乱挤成一盘涌动的泥鳅,即便他们的嗓子中也已经冒出了殷殷血丝。这群大部分都缺胳膊少腿的残体还在拥簇着洞室中的乐声激烈地攒动——这动静仿佛已经脱离了他们本身的意愿,已然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本能。
残肢不断从天空掉落下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痛呼。塞莱和乔安娜也被知闻悬在了半空,两个小孩盯着面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张着大嘴,似乎连此刻能下意识做出的反应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台上的人没有停止歌唱。
狂躁又刺耳的重金属乐还在持续穿刺着耳膜,骷髅的面孔愈加狰狞起来,血沫混着唾液从他的嘴角流下,血丝似乎要透过眼白淌出来——疲惫、无比的疲惫像要戳穿太监这具透支着生命的身体,让他断断续续呕出攀在崩溃边缘的音节。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他仍旧在演唱!
可这重新开始的唱词中却是一种想停却停不下来的痛苦,只有肌肉记忆在牵扯嘴角,吐出的话和唇部歪动的弧度打架——或许曾经这份痛苦里饱含着理想,但现在明显已经脱离了热爱的范畴,成为了某种剜人削骨的工具。
猝然,音乐停了下来,不止骷髅太监,还有浮在空中的人群和跌在地上的碎骨头——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这震耳欲聋的噪声。
四周陷入了诡异的静止。
“莫斯特万岁!”那骷髅太监突然喊道。
他停滞了两秒,带着哽咽的哭腔又继续道:“莫斯特万岁!”
“莫斯特万岁!”
“莫斯特万岁!”
“莫斯特万岁!”
霎时,洞室内充斥着沸反盈天的尖叫声。他们喊得声嘶力竭,仿若要把心脏从嘴里呕出来,往这叫声中莫名注入巨大的能量——然而——
莫斯特是什么?
它究竟是什么?又怎么会能够让一群人即便衰败成了这副德性,还在高举自己的头盖骨,摇着自己的心肝脾肺肾和残肢余躯呐喊——
高呼迸发,炸响了整片洞室——女人的、男人的;儿童的、少年的、中年的、老年的,各种声音交错混杂,爆发出惊人的声量,几乎让人诧异为何会从如此一群枯槁的“铁干铜枝”中涌动出如此磅礴的“生命力”。
振臂呼唤的声音还在洞室中回响,地上的血也还在流,两种声音竟然交织成了奇怪的共鸣,谱奏出莫名令人头皮发麻的乐章。
到这种程度,已经完全可以说成是信仰——
在这洞室内,诞生了违背意志的、却符合宗教定义的宗教。
至此,以袅不必求证也知道了那藏在“莫斯特”背后的所谓表征:他们的创世主、他们的神——
尽管这主和神究竟是否是他们心甘情愿自己认同的还有待考证。
死了的人救不活,活着的人不用救。经过这一遭,困在此处的人们被罩上了一层更浓的底色:他们麻木的双眼中有什么在诞生,又有什么在消亡,最终化成一潭又一潭深不见底的污水——不知流向何方。
“疯了吧……都疯了吧。”小粉毛仍是一副目瞪口呆的嘴脸,他被知闻吊在离人群稍低一些的半空,此刻仰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群,又沿着他们倾洒下来的血瀑将视线投向地面。
乔安娜则已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她低着头,蓬乱枯燥的头发遮挡住面部表情。隔着距离,以袅只能看到她嘴角微微的抽动,和揉捏衣角到发白的干柴手指。
“这几乎就是边缘区现存的所有人了。”身侧的知闻冷不丁说道。
“你怎么知道?”以袅侧脸看向知闻。
“猜的咯。”知闻放下扬起的手臂,将塞莱和乔安娜——以及挂在空中的那一大群人扔了下来。
“哗啦——”
连个预告都没有,人群像缓慢的流星雨样落下来。
知闻唯独没松开以袅。以袅偏头,用胳膊肘捅了捅知闻。知闻这才斜睨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禁锢着他的手臂。
“该醒了。”知闻说道。
随着这一声话语,掉在地上的人悉簌站起身。他们大多数半睁着眼睛,似乎有些困惑自己身处何地——奇怪的是,这群人显然已经看见了遍地躺着的死尸,然而,他们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甚至连自己身上缺胳膊断腿的地方也毫无察觉——这种程度已经超越了麻木,达到了一种所谓“忘我”的境界。
原因无他,台子上唱歌的那位大神没有停,大抵台子下边的人还在孤注一掷地、无穷尽地专心着。
他们踏着粘稠的血浆,拍拍身子站起身,径直从不知什么时候大敞着的洞道门口镇定自若地走了出去,首尾衔接,像蚁群般一个紧接着一个,秩序井然到令人头皮发麻。
知闻捅捅以袅的手臂,他轻轻抬起手,让以袅微微离开地面停在半空。以袅有些不明所以,他转头看向知闻,知闻却点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看向地面,于是以袅垂眼向人潮的余烬看去——那一双双脚下拖出满地绵密的血丝,组成令人眼熟的纹章:
正是一条打结的舌头。
醒了胜似没醒,如醒。
洞室空了,像一个被放了气瘪下去的袋子,骷髅却还在唱歌,空洞又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内,他凹陷的眼眶中竟然弥漫出血泪,整个人握着话筒跪倒在地。
他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又似乎没有,那双猩红的双眼疯狂地在空间内扫视着,明明面前就站着几名哨兵,却如同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孤独的凄凉,竟然叫人读出慌乱崩溃的表情。
声音持续着从他的嗓子眼里冒出来,像是直接戳穿喉咙捅出来的针,带出内里的血肉。
乔安娜颤抖起来,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喷薄而出,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眼球中一颗颗滚落。
“不……不……”她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像是突然碎成了一滩玻璃渣,整个人都要往地上散成一盘骨架。但小姑娘强撑着稳住身形,她猛地抬眼,那双极大的眼睛狠狠瞪着舞台,随后蓦地发力,像一头小牛犊一样猝然冲了出去——
然而她没能如愿,知闻拦住了她。
知闻抬起手,将乔安娜吊在半空,静静地看着这被装在布袋里的小女孩在空中跟蛙泳似的拼命蹬着双腿。
眼泪从乔安娜的眼睛中淌下,浇在地上,滚烫得生出一点烟气来。
“你想干什么?”知闻道。
“让它停下。”乔安娜低声说,她死命盯着那还在台上歌唱的骷髅,突然竭力嘶吼道,“我要让它停下!”
知闻挑起一边眉毛:“你就没待到散场过吗?”
“没……没有。”那一嗓子似乎已经耗尽了乔安娜身上所有的力气,这块脆饼干样的小女孩只剩下失魂落魄地摇头,她丧失了全部精气神,但那双金鱼般的双眼却死死盯着自己丢了一颗指甲盖的脚趾。
“……从没有过。”乔安娜闭上双眼,以袅听到了她咬着后槽牙的声音。
“没用。”以袅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他是停不下来的。”
“……”乔安娜如熄了火的哑炮,她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闭了起来。倒是塞莱在一旁竖起耳朵:“为什么?他不能停下来吗?”
以袅没有立刻回答塞莱,他思索该如何解释。
为什么?答案再明显不过。因为王苟——那个死在野郊的精神系哨兵。
“我冷静了。”良久,乔安娜说道,“把我放下来。”
知闻一扬手,小姑娘缓缓从半空降落下来。她那双铜铃一般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台子上的骷髅太监,炯炯有神。
“出去吧。”以袅最后看了一眼台子上的骷髅,道。
这里也挖不出什么东西了。
*
太监依旧在舞台上唱着歌,他彷徨的声音回响在洞室,遮挡了一切踪迹。碎玻璃瓶折射出五彩的光,摇曳在天顶。
“咔嚓”
舞台侧边不起眼的角落里,石壁移开了一条裂隙。
一缕漂亮的、银灰色的头发透了出来。
他半依靠在石门边上,懒懒地看着几人背影消失的方向,打了个哈欠。
“继续唱着吧。”银灰头发说道,“下一场演出即将开始了。”
*
四人走出石道,然而原本驻守在入口处的两名彪形大汉却不见了踪迹。
以袅与知闻对视一眼,塞莱脱口而出道:“这儿杵着的哼哈二将呢?”
“什么哼哈二将?”乔安娜提起点兴趣,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塞莱。
“就是查通行证的那两个人。”小粉毛解释道。
乔安娜挑眉,道:“我进来的时候什么人都没有啊。”
一旁的知闻听见这话,眨了眨眼睛:“什么人都没有?”
“对。”乔安娜先是点头道。但看到知闻的模样,她还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然而仔细回想起来,乔安娜确认自己没见过什么验票员,她再次做出肯定的回答:“就是什么人都没有。”
知闻沉默起来,以袅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地道本身不长,于是没多久几个人就从地下探出了头。
“我们现在去哪儿?”知闻走出洞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总而言之,我们先……”以袅说到一半的话突然被打断。
“先去我家里怎么样?”乔安娜突然道。
“你家?”以袅挑眉,看向乔安娜。
“对,我家。”乔安娜毫不避讳地对视过去。
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了,眼睛红肿起来,像两只炸开的炮仗。
而在这遍地残骸的废墟中,她这双眼睛却冒出一种光——
那是一种令人胆颤心悸的寒光。
放寒假啦!先去旅了游才回家,开心翻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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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十八章·少女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