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破烂毛衫——因为尺码实在太大,因此这块勉为其难能称作是布的东西被她用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麻绳牢牢捆在身上,像极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粽子。
“粽子”大抵已经很久没能吃饭,脸颊沿着面部骨骼,有些皮包骨头凹陷的坑迹;一双大眼睛像金鱼样凸出来,却放着奇异的精光。尽管“粽子”说话的声音透着一股很少能喝到水的嘶哑,听起来依旧无比鲜活。
“新面孔?”“粽子”挤挤眼睛,俏皮一笑,“不应该啊,你们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就这么说话间,“粽子”的手便张牙舞爪着从那件“破布”手肘处的窟窿里钻了出来——刚刚便是这只瘦得鸡爪似的手拍了拍以袅的肩。它吊着剩下半截袖子晃荡在半空,看起来就如同胳膊关节处长出了两节手臂一样,诡异得搞笑,令人无端想起都市奇闻:快餐店养殖场的肉鸡都长着六对翅膀八条腿。
“你怎么进来的,我们就怎么进来的。”以袅笑道。
小姑娘听到这话,唇角瞬间勾起一丝默契的微笑。聪明人之间最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她舔舔嘴唇继续道:“我叫乔安娜,你们呢?”
以袅低头打量着眼前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小女孩——这位“乔安娜”轻薄得吓人,像一块生脆的小饼干,似乎被拥挤的人潮稍微一撇便能闷过气去,然而小姑娘手上劲头却不小,硬生生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倔强出来。
尽管被一个陌生男子打量着,乔安娜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她仍旧紧紧盯着以袅的眼睛,反而大大方方地反看回去,紧接着露出一个微笑:“现在这世道还能打扮的这么干净,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主城?”这话虽然是疑问句,但乔安娜的语调却是下沉的陈述句。
瞅着面前眼睛轱辘辘转的小姑娘,以袅并没有立刻答话。他思考了一下才转过身,正对着面前的少女,扯动嘴角显出一个弧度:“你想做什么?”
乔安娜闻言弯弯眼角。她似乎很快便反应过来一味追着人问头问尾实在可疑,于是便放下对来头的执拗,灵动地回答道:“我没有想做什么啊,只是看你们第一次来,所以想当个导游,赚你们个旅游钱。”
她摆出一阵可怜兮兮的姿态,拽了拽自己的小辫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道:“你们权当可怜可怜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边缘区赚到点糊口的钱难死啦。”
以袅听见这话,俯下身将视线与乔安娜平齐。他顺着少女的话往下继续道:“既然你这么说——导游小姐,这里有什么好讲解的地方呢?”
少女哼哼鼻子,小手一挥把辫子甩在脑袋后面:“那可海了去了。”
“你看那里。”乔安娜细小的手指指向声浪中央的舞台。
“怎么了?”以袅顺着乔安娜的手指看去。
目光所及之处,还是嘈杂的金属打击乐中央,还是刚刚那具站在战损版舞台上正在摇头摆尾的骷髅。
然而,此时说是摇头摆尾都不太准确,那骷髅抱着什么东西正晃出无数残影,和着碎玻璃瓶里昏黄又剧烈的彩光,石块上积攒的尘土被激起荡在空气中,尖细又嘶哑的怒吼从这道残影的缝隙中不规则地紧密甩出来——隔着这与舞台并不太近的距离、穿过这残影短暂停留下来的缝隙,以袅却又清晰地看到了那双从混乱的发丝中透出来的眼睛:
凶狠、拼命、充斥着血丝的眼白和快要撑裂开眼眶的眼珠。
这眼神认真到凶狠,认真到令以袅蓦地怔愣:骷髅的每一次咬合都极其用力,切齿到几乎要把每一个即将从口中吐出的字眼全部碾磨到粉碎,直至遍布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肉和每一根神经都在和着音调死命地颤抖,让人觉得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骼都在嘎嘎共振……
但不止他、不仅他,整座洞室内部的所有人都如将死一般疯狂——
在荒凉的边缘区,骷髅升起一场冲天篝火,所有被困于此地的人紧紧抓住最后的希冀,仿若将自己也投入大火之中,永远不死不休。
这是一场疯子们的狂欢,如此触目惊心,从头顶尖紧绷到脚趾,若不是认知告诉以袅它只是一场演出,他甚至以为那群人正和什么做着剧烈的争斗。
“我确实在和什么斗争!”
骷髅似乎的确知道以袅在想什么——或者说,他知道所有在盯着他、看着他、望着他和听着他的人都在想什么——
“不死不休!”
“假如你觉得如此有意义——那就这样下去吧,你行尸走肉的一生!”
“如果没有用力去活过……”
混沌的声线持续传来,模糊了所有的感官:眼球不自主地转动;视线不受控制地向灯光最炫目的地方汇聚——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甚至到精神——
不对!精神!
以袅突然间清醒过来,他瞪大双眼,明明已经戴了对耳塞,却径直抬起手捂住耳朵:“知闻、塞莱,捂耳朵!”
小粉毛听到以袅的声音,急忙从迷糊糊的状态中急刹车回来,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用力甩甩头,第一时间听话地将双手捂在了耳朵上。
“怎么?”知闻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以袅听到这游刃有余的声音,惊讶地抬眼过去,恰巧对上那道饶有兴味的目光。
知闻挑挑眉毛,勾起一侧的唇角:“现在才反应过来么?这可不像你。”
可不是你骂我蠢的时候了——以袅总觉得知闻憋住了这句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
精神控制。
一口浊气从肺部被呼出来。
对,精神控制。
怎么会没有反应过来?
只是——
像是蓦地察觉身旁还有一道视线,以袅扭过脑袋,恰好看到掐着腰站在身侧的乔安娜。这小姑娘显然是有备而来,看来已经对这情况熟悉得滚瓜烂熟,此刻正眨着一双放精光的眼睛打量着以袅的反应,时不时露出点满意的神色,鬼鬼祟祟地点着头。
那双冻得通红的耳朵里塞着发黄的布条。
看来她早就知道。
以袅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你说的‘海了去了’?”
“哪里哪里。”乔安娜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头,“一滴水而已。”
“喏,还有更厉害的呢。”她扬起精瘦的下巴颏,朝舞台上那个正在释放精神攻击的“妖魔鬼怪”一点头,“末日时代之后的太监。”
“哦……”以袅跟着点点头,但下一秒,他便瞬间反应过来乔安娜刚刚说出了什么话——
“太……监?”如此陌生的词汇。
“对,太监,换句话说,我们这片区顶有名气的阉人歌唱家。”乔安娜笑嘻嘻补充道,狡黠得像一只歪着脑袋的小狐狸,“对,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太监,远古时候的太监。”
“这家伙为了能唱出来更华丽的高音,把睾/丸剁了,还是自助的。”乔安娜戏谑道。
以袅眨眨眼睛,知闻也默不作声地正正身体,塞莱尽管听不懂太监是什么东西,但知道台上那骷髅竟为了自己的音乐事业剁掉了下半身则是直接惊掉了下巴——三人同时感到身下莫名一凉。
为艺术献身,要献身到这种地步吗?以袅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好不容易驱赶出去。
乔安娜显然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或许还在普渡之心待过,不然不可能知道用来描述人体器官的、如此专业的术语,还知道“太监”这么远古时期的词汇。
而且她知道这音乐里包含的控制,她知道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比起其他的,这点更让以袅警惕和疑虑:这么一个小姑娘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为什么要进来?
不、不。
现在的重点太多了,一步步来。
他镇定思绪,将自己与噪音隔绝,抱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重新向那位“太监”看过去。此时撇下所有的精神干扰,以袅才察觉到,太监骷髅说是在演出,实际上称之用大白嗓子喊话才更加恰当;或者说,比起来堆辞砌藻又咬文嚼字的严肃文学,太监的歌词平铺直叙——而往往最简单的词汇,最能传达感情,最能直抵人心。
“我要活着,又不只是活着!”
“别管其他乱八七糟的,他确实有资本喊出来这种话。”乔安娜少见地露出点欣赏的眼光出来,她鼓鼓掌,语气里却还含着某种轻蔑的笑意,“能为了理想中的声音把身下那二两肉给剃了,甭说出发点怎么个说法,落脚点倒是挺好的。”
塞莱似乎没听懂,于是歪了歪脑袋;知闻笑得不置可否,乐出了一个尾音。
这位太监想表达什么,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让他嘟嘟囔囔又呕心沥血的无非是那些老套的俗话:诸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此类这些。
边缘区的人有资格去追求热爱的一切,尽管现实有多么虚无得不切实际,如同一盘被狂风蹂/躏过的焦黄散沙,但那又怎么样,他们也同主城区的人一般物种,他们也是人。
被抛弃的他们在为了什么狂欢?以袅似乎知道,却又不知道——他只察觉现在的场景有些奇怪的可悲:显然,这场妄图燃烧内心的演出十有**不是为了传播这份自说自话的价值观,或是让边缘区依旧保存着某种天真的子民有个精神寄托。
它存在的意义绝不宏大,也许只是为了在主城之外创造另一个不安定因素,从而干扰基地对普渡城这群“仅存”下来的人类的控制——他们在试图建立一种新的秩序。
他们试图唤醒这群可悲的、麻木的人的、浪漫的个人主义,即自我至上的个体。
如果非要再讲得委婉和人道化一些,那就是探究在末日之下的新型人类生活方式。
主城知道这件事吗?以袅突然想起了乔伊那双狐狸一般的眼睛。
难绷。
然而并不等以袅再去思索,突然,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骚动。
除了噪音如同工地,这片不大的洞室里头人潮如水,人和人之间的缝隙挤得像远古时代记载的金字塔般,想往里头插根刀片都难。不仅如此,这“金字塔”的砖头们还在天衣无缝地随着音浪滚滚涌动着,整排整排地上蹿下跳,伴随合不合得上节拍的嗷嗷大叫,激动得跟大过年的炮仗一般——
如此,出现意外反倒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猝然间,沸腾的人群在靠前中央的位置猛地塌陷了一块——显然是有人被人潮挤倒跌在了地上,瞬间,嘈杂的金属乐中爆发几声破天的惨叫。
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踩踏事故,这群被困在一方洞室里狂欢的囚徒在灵魂时刻之前绝对没有接受过正规军的安全培训,跌倒的人群必然会被来不及躲闪的后来者垫在脚底下,叠罗汉样式地一层垒一层:轻者骨折,重者肉泥——而从人流密集程度来看,这一跌倒,恐怕再爬起来就是下辈子的事。
果不其然。
哗啦——
刺啦——
“啊啊啊啊啊——”
咔吧、咔吧!!!!!!!!!!
人潮如同被巨手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刺耳的惨叫声浪伴着骨头断裂和肉泥四溅的声响一层捱过一层。
面对他人死亡的瞬间,以袅几乎是下意识开启了自我保护系统,本能般死死闭上眼,整个人抖成筛子,不愿意面对注定的惨剧。
“快!往后躲——塞莱,还有乔安娜,你们赶紧——”尽管牙齿还打着颤,以袅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先操别人的心。但他话还没说完,汹涌的踩踏潮已经蔓延到自己脚下——周边不断有人被卷入摔倒,伴随发出的激烈惨叫,血液的腥味霎时弥漫开来,充斥着鼻腔,带得整条呼吸管道都是扎心的刺痛——舞台之下已然成了一支血色交响曲!
“小心!”知闻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先是托住了以袅的后背,又似乎感知到了以袅莫名的惊惧,于是轻轻将手覆在了他的双眼上。
皮质手套触感微凉,几阵急促的风声响起,大抵是知闻抬起了手。
以袅感受到知闻轻轻叹了一口气。
“起来。”他说道。
谢谢大家,提前祝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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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章·血色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