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质的流动暂缓下来,周围由虚无回归到黑暗的实体。
哨兵比起进化,更多了些返祖气质——毕竟异能觉醒、五感提升,而动物具有感受的野性。在整个过程中,知闻罕见地没再采取任何动作——他疑惑地没有感受到那一如既往的杀意。然而即便如此,他握着以袅的手却包裹得更紧实了一些,十指相扣、密不透风。
随着蜡液铸就的影团流干,周围的景象越发明显起来,异种将他们带离了原地,脚下的地板不再是他们最开始踏足的那间塞莱的旧宿舍,而是换成了另一间——血泊在这里汇聚成没过足背的浅洼,三十二张陈旧的高低床在不大的房间内一个挨一个排布;皱巴巴的被单发黄,从床上垂下来,泡在血浆里;墙上、天花板,四处飞溅着血珠,竟然还没有干透,沿着垂直线“滴答、滴答”地向下掉落着。
血液这么多,不知道在这间小屋子里闷了多少天,脏出一种刺鼻的腥臭味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对哨兵们来说,比起嗅觉带来那难以忍受鼻腔剧痛,视觉上的冲击似乎更具有力度:满满一间屋子,床上地上,堆满了尸块——尸块,不是尸体。这间小房间内几乎找不到完整的体块:头颅、四肢、脖颈,连器官也被挑拨出来,杂乱地盘绕在一起,如一盘扭动的蛆,又像一窝蠕动的蛇。
制服还残留在尸块上,无一例外,是普渡之心的孩子们。
塞莱屏住呼吸,他还不太适应这样的嗅觉攻击。面对这样的场景,小粉毛先是瞪大眼珠子扫视了一圈,随后才惊讶道:“怪不得……原来都在这里……”
这话有点古怪,以袅开口问道:“塞莱,怪不得什么?”
塞莱捏着鼻子老实道:“就是学校里其实总有人莫名其妙失踪呀,半周少两三个的,还按宿舍号来,特别有规律……”
“救救我……救救我……”
“我好疼、好疼!”
“救……救命……”
“不要……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
“我、我害怕……”
稚嫩的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竟然是那些尸块在不断哀嚎着求救、求饶;即便缓慢,它们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向中心汇拢,在寝室最中心的地方,那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形。
小山的底座前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他脚下踩着一团被剪成破布的普渡之心校服,那应当是他自己的,而身上旧款女式白色短袖宽大破烂,从肩膀上滑下来。从空荡的衣领里可以看出他的肋骨,几乎可以用嶙峋来形容,皮和少量的肉勒在他的骨架上,就像一条条鱼的鳞片。
“皮包骨”听见了身后发出的声音,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不断地汇拢那堆尸块——汇拢、不断汇拢。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重搭一次又一次,那尸块还是只能铺成一个平滑的底子,无论如何也凝固不成原先的形状。尸块混着血浆重重滚落在血洼中,砸出的液体飞溅起来,撒了“皮包骨”一身。
温热的血液让“皮包骨”愣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停止手中的工作:他埋头继续向寝室的中间堆砌着什么,像小孩子过家家时搭起的积木,动作却无端透漏出空洞和机械的底色。
“搭起来、弟弟、搭起来。”“皮包骨”瞪大双眼,自顾自言语道。
以袅站在“皮包骨”身后,注视着他的动作,耳边那不断传来的“求救”几乎快让他精神崩溃——无数尸块的痛呼字字踩在他的触发点上,引起神经不断跟随着叫喊而形成细微纤弱的颤动。以袅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脑袋里的抽痛鞭笞着心脏,让他的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知闻瞬间就捕捉到了他的异常:“小鸟?”
以袅听不到知闻的声音,耳朵似乎会自动过滤,于是回荡在他脑海中的只剩下那无尽的求助——
声音不断更加密集、更加庞大——
恐惧不断爬上他的眉目。
“菲利普!”以袅终于喊出声,这一嗓子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于是在喊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以袅径直向前弯腰,几乎要瘫软在血泊中,胃酸倒流,让他有一种干哕的冲动。以袅瞳孔放大,头发黏在脸上,一点点红色侵蚀他的视野,眼珠传来剧烈的疼痛!
血沫从以袅的嘴角溢出来。
“以袅!”知闻见状,声音顿时慌乱起来。他将以袅捞起来撑在怀中,径直用手套抹去了他唇角的血迹,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那双湛蓝的眸子中莫名多出了杀意。
知闻抬起了手。
“不。”以袅喘了几口气,他现在终于恢复了神智,按下知闻的手。
“菲利普。”以袅深呼吸,开口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正在堆“积木”的“皮包骨”却停下了动作。
“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了那双眼球掉落出来的、空洞的眼睛和嘴巴。
那赫然是刚刚在楼梯间看到的脸——五官被严重破坏,只能微微看出些人形。
尽管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皮包骨”都不像是个人,然而他似乎还保留着一些人性。小孩习惯性地张嘴,却发觉自己的舌头、喉管已经被掏空,这发现让他疑惑地歪歪脑袋,随即突然笑出了“声”——“皮包骨”说不出话,却能够带动空气的震鸣,挤压着气流,发出“嘶嘶”的狞笑。
舌头剁成的碎肉屑随着“笑声”从他的口中掉出来。
“搭不起来……”它喃喃自语道,“搭不成了。”
它们本就不属于这里,既然内里塌了,就算再多新鲜的肉/体都不会重塑已经消逝的生命。
“你们好。”
“皮包骨”扭曲的声线从空气中传过来,让以袅想起了刚刚踏入普渡之心时在学校门口的那展“鲤鱼旗”。
“我不想战斗。”它继续道,“因为……我厌倦了。”
“用你们的话,是这样阐述的吗?”
*
直到现在,它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又是如何来到的这里。随着时间流逝,之前的记忆似乎对它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遥远到让它迷茫那究竟是真正存在过的世界,还是仅仅只是自己的一段天马行空的臆想。
不过,它想道,既然自己能够做到这个世界的物种做不到的事,因此记忆里的世界应当是存在的。
起码存在过。
想到这里,它总会无比痛苦,然而痛苦的原因却并不那么明朗——就像有人用细密的针鞭刺它的灵魂——它认为自己是原本世界的叛逃者,作为一名叛徒,背叛了种族的所有同胞,独自在陌生的次元存活下来,纵使它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的这里。
世界看起来并不在乎它的死活,它自己也不在乎,然而它还有弟弟——应该是弟弟,它不知道,因为它觉得在这个次元的意识中,自己好像应当是是姐姐,所以——弟弟。妈妈、爸爸、朋友……随着原世界的崩塌都死了,只剩它带着弟弟苟活。它惶恐、害怕、不知所措,却没有任何同类能够拯救它。
它只剩下唯一的亲人,却无法依靠,处境让它的精神开始第一次崩溃。
“我不配。”它逐渐抓狂,“为什么是我?我根本不配!”
原本的世界里,主宰世界的生物没有身体来承载灵魂——每个个体只是单独的意识,而完整的意识不需要形式上的肉/体。但在这个新次元,生物只能借助某种物质来行动——那物质不可能是死物,所有的规律运行都要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律和法则,在这基础上,只有人类的躯体才能够同时满足身体机能和高度思考能力的需求。
空间型异种没有实体,没有实体代表着在这里无法移动,而“意识”这种东西本身则像块新鲜的蛋糕,久了便会发霉,也便是魂飞魄散——死亡。它很幸运,因为在被投送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附身到了一个婴儿身上。
婴儿在普渡城的大雪天被放在大桥旁,哗啦啦的河流继续流淌,一名叫做妮丝的老师将它捡回了普渡之心,取名为菲利普。
它就这样成为了“她”,一位有着双重精神的“人”。但它的“弟弟”似乎便没有这么好运,作为意识,“弟弟”没能在第一时间被随机投送到容器,变成了一缕随时都会消散的孤魂——所以,它必须拯救“弟弟”,这是它唯一的亲人、同胞和同类——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弟弟”去死吗?它没有任何理由不救。
“菲利普”开始猎杀同学。
因为人死去的□□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腐烂,所以要定时变更新鲜的尸块维持“弟弟”的生命。这件事“她”完成得无比隐晦,瞒住了所有人,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些消失的孩子去了哪里——“她”学会了在这个次元察言观色,知道这里分为主城和边缘区,而边缘区是没人要的孩子,被带回来之后几乎无人问津,所以可以让他们渐渐消失。
“她”对于并不相熟的人没有道德底线,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然而意外还是出现了——并不是“她”的作为被其他人发现,而是妮丝对“她”太好了:好到视如己出,好到几乎让“菲利普”忘记了原本的生活和世界,好到足以作为“菲利普”新的精神支柱让“她”开启崭新的人生。
“她”不能没有妮丝。
所有人都不会关心边缘区来的孩子,除了妮丝。孩子的减少引起妮丝的担忧,她开始茶饭不思,没日没夜地看守,白头发一根一根增加,黑眼袋成为常驻用户挂在那原本明亮的双眸下,没过多长时间,整个人便好似只剩下了那么一口气吊着。尽管对于“菲利普”的能力来讲,在这样单纯的看守下夺走一个孩子,将他变成尸块是一件无比容易的事,然而妮丝却日益开始精神涣散——她自责,并且无比悲痛,尽管这几个孩子的消失并引发任何人的在意。
“菲利普”开始焦躁起来,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弟弟”,一边是濒临绝望的妮丝,这让“她”感到了第二次崩溃。
“她”没有放弃给“弟弟”供给活下去的身体,却停止了进食。
“我不配……”“她”道,“不配……”
“菲利普”就此患上了厌食症,他的身量因为营养不良变得无比瘦小,内里的骨头像随时都能穿透皮肤突刺出来,只有在人类的那部分清醒过来的时候,菲利普才会有少量进食。
“她”开始逃避。
六年眨眼即逝,很快便到了“菲利普”六岁的生日。“她”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弟弟”了,而没有孩子继续失踪,妮丝的脸色也逐渐好起来,她重新对“菲利普”露出微笑。
早晨,妮丝亲吻“她”起床,温柔地祝“她”生日快乐,并在和“她”一起唱了生日赞歌后,向“菲利普”挥手告别,告诉“她”自己要去拿为“她”预定好的蛋糕和礼物,并在晚上和“她”一起庆祝生日。
“菲利普”笑得无比开心,“她”想道:“如果是今天的话,没准我可以重新开始吃饭,吃妮丝妈妈做的大餐!”
于是,“她”满怀期待地坐在普渡之心门口,开始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然而妮丝实在是太慢了,这让“菲利普”莫名有些不安。这不安比起单纯的心慌,更像是一种预感,烧得“菲利普”心口疼。因此“她”“蹭”地站起身,绕过普渡之心那铁栅栏似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向早晨妮丝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永远忘不掉自己看到了什么。
血、铺天盖地的血,和残缺的妮丝。
那块插了蜡烛的蛋糕。
奶油都已经风干了。
“……不……不要哭……”这是它的“弟弟”在次元里第一次开口说话,学着人类的语言开始传递感情,然而却是无可挽回的道歉——它们是多聪明的物种,仅仅是通过生存在这个次元便迅速习得了他们的语言、文字。
“弟弟”面对这场景手足无措,喃喃自语道:“我……我错了……以后再不会……”
“菲利普”只是抱着妮丝的头颅不停摇头,鼻涕和眼泪混杂在一起,顺着脸庞流下来,再滴落在妮丝干瘪的面容上。
“不……不是你的错。”“她”哭喊道,“是我……我……”
是“她”没有带去新鲜的尸体导致“弟弟”就此开始腐烂,甚至因为“意识”流失了一部分而变得残疾。“弟弟”不想死——谁的本能都不是为了赴死,求生的意志直撑着它,于是才补充掉了路过司机和妮丝。
直到这一刻,“她”才再一次感受到痛彻心扉的悲怆——“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和语言,在和唯一的亲人交流时甚至也只能使用这种不属于自己种族的“外来语”。
“她”不是人类吗?可“她”早已回答不出自己的故乡和物种;那“她”是人类吗?但“她”的脚边依偎着唯一的亲人,“它们”身体里流淌着另一个物种的基因和血液,怀中抱着被这唯一的亲人撕扯得面目全非、早已流干涸了血的,妮丝的头颅。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但哪里好像都是问题,似乎自己的存在就变成了错误。
多可悲的问题。
啊。
为什么?
为什么是它?
她做错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菲利普”崩溃地大喊,泪水溃堤到几乎昏厥,濡湿“她”特地为生日换上的新衣服。
“她”坐在原地,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天色黯淡下来,普渡城的一切归为宁静。
啜泣声渐低,“菲利普”逐渐安静起来,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她”的神色。突然,“她”蓦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将妮丝的头安置在了“弟弟”的正中心——
这样,最亲爱的人就融为一体了。
期末我恨你。
谢谢大家的阅读和收藏,感谢支持!(飞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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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厌食症